《六界》龙飘雪

5、巴山夜雨涨秋池

　　龙芷潜入水底，水面上的光亮渐渐消失，漫过周身的水却越来越清澈。龙芷愈发断定她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水下，不然这水不会像这样有违常理的清可鉴人。龙芷像条鱼似的在水中游曳，越潜越深，终于在水底发现一柄银闪闪的匕首深插在石缝之中。她游过去，用力拔出匕首，然后转身慢慢浮上水面。

　　龙芷抹抹脸上的水，借着月光，端详着手里的匕首。匕首在月光下闪着银亮清冷的光泽，依稀可见上面刻着“魂归”两个字。龙芷好奇地以指节轻轻弹了弹匕身，如龙呤般的嗡鸣声顿时响起，她轻抚过刀刃的手指还被划了道口子。泡在水里这么久还保持着如此的锋利，果然是把不同凡响的利器。

　　看来就是这个了。龙芷扬了扬手上的匕首，冲蹲在树上的疾风喊，“喂，找到了。”

　　疾风没理她，继续整理着身上的羽毛。龙芷坏笑，突然以手激起一片水花，水雾直冲疾风而去。疾风措不及防地被溅了一身，狼狈得抖弄着身上的水。龙芷哈哈大笑，她的长发上滴着晶莹的水珠，笑容娇媚，魅惑之感夺人双目。

　　夜雨，我找到“魂归”了。龙芷仰望天幕，璀灿星空间划过一颗流星。

　　半月前。

　　大雨滂沱，周遭一片黑夜迷茫，能见度不足五米。在破庙里避雨的龙芷，饶有兴趣地数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滴，看着它们乱纷纷地落入面前的水池。而疾风落在残破的佛像上，半眯着眼假寐。

　　数着数着，龙芷的神情渐渐落寞。游走在人间界很久了，世事沧桑，拥有这样没有灵魂的生命，却如此渴求自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在灰飞烟灭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值得停留，值得守候？

　　雨骤风狂，人事寂寥，龙芷心里涌动着凄凉。这淋淋的秋雨使人心烦，情感汹涌难平。

　　“魔族，讨厌的魔族，打她！狠狠地打！”

　　恶毒的咒骂声伴着皮鞭阵阵袭来，身体上的疼痛远比心里的伤轻得多。满身鞭痕，遍体鳞伤，龙芷窝在角落里无声无息。躲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悄悄舔拭着内心的伤口，打掉牙齿脸上依然在笑，这就是修罗，这就是身为修罗的龙芷。

　　南领的人对魔族的态度出其地恶劣，可能是因为他们是战场上直面敌人的生力军，与魔族大军进行过殊死搏斗。阿修罗不在的时候，龙芷总是倍受凌辱。因为在他人看来她只不过是阿修罗豢养的玩物。主人不在的时候，就会失去保护的宠物，仅此而已。这些人好像是怕受到阿修罗的责问，总是殴打龙芷身上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龙芷从来没跟“主人”提起过这种事，因为伤总是会好的。

　　可这次不同，那些人打伤了疾风。可怜的鸟看到龙芷被打，想要飞过来保护她，却被打得羽毛乱飞。龙芷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高扬起皮鞭的手，金色眼睛里的怒意第一次明显地展现在天界人面前，当然也就引发了更狠的鞭斥。

　　“这是什么眼神？还不服气？！打！狠狠地打！”

　　反抗只会招致更多的痛苦，有时候隐忍也不失为一种反抗。龙芷闭上眼，怀抱着疾风蜷缩在人们脚下，任凭骤雨般的鞭子落在自己身上。这一次，伤痕再也藏不住了。

　　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龙芷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地坐着，淡紫的长发随意披散在地上，衣衫下裸露的肌肤上血红的鞭痕道道刺目。

　　阿修罗走到近前，扔了一个瓶子在龙芷身上。

　　“与其送药，不如放我走。”龙芷看了看落在怀里的小瓶子。

　　阿修罗蹲下来，托起龙芷的下颌让她面对自己。龙芷金色眼睛里反映着他火红的双眸。

　　“我不能放你走。你知道的，这里到处是结界，你甚至连走出这个宫殿的可能都没有。”

　　龙芷面无表情地看着阿修罗，看着一头红发，一双红眸，似火焰般红艳的阿修罗，几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没有表情的脸也不错。”

　　阿修罗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之色，很淡，淡得云起风清。他的目光顺着龙芷的发际下滑，清透的金色眼眸，白晰的肌肤，粉嫩柔软的唇瓣，还有……这一脸淡若浮云的神情，实在是……这个魔族真是……太漂亮了。阿修罗的目光落在那道道殷红的鞭痕之上，血红的鞭印上浸出点点白色。

　　很痛吧？阿修罗忍不住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抚在龙芷的伤痕上。短暂却尖锐的触痛让龙芷轻蹙双眉。她不解地盯着阿修罗，你要干什么？

　　抚过伤口的手指上沾上了龙芷的血，阿修罗看着指尖上沾着的白色液体，“魔族的血是白色的吗？”

　　你杀过那么多，怎么可能不知道？总是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令人讨厌。龙芷垂下眼帘，不去看他，细密的睫毛上映着一抹晚霞的艳红。

　　艳红映在阿修罗眼睛，在他心里涌动起一种悸动。如此美艳的魔族少女，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引人罪犯的诱惑力。更何况她现在摆出这种令人生怜的一副神情。阿修罗轻轻拉起龙芷的手臂，放在唇边轻轻吮吸，吮吸点点血迹。

　　龙芷浑身一抖，紧皱着眉盯着阿修罗看。这个天界人怎么回事？精神错乱了？还是，终于忍不住露出真面目？天界的人真是虚伪。很有趣，你跟他们会有什么不同？

　　骨子里透出来的媚惑，突然从眼角迅速遍布全身。龙芷低下头，轻吻着阿修罗火红的头发。

　　“你……”

　　阿修罗听到龙芷叫他，抬起头来，却被龙芷凑过来的柔软嘴唇弄得有点失措。阿修罗没想到龙芷会这么主动，身体有点僵硬。龙芷的舌头巧妙地滑进他唇齿间细细品味，手指也不老实地划过他胸前，有意无意地抚过最敏感的区域。刻意的挑逗挑起最原始的本能，阿修罗不自觉地环抱着龙芷迎合着她。

　　低低的呻吟从龙芷喉间释放，刺激着阿修罗的神经中枢。阿修罗的呼吸愈发沉重，双手开始在龙芷身上游走。龙芷则带着痴迷的眼神，挂着陶醉的神色凑到阿修罗颈间，一寸寸轻吻。

　　轻吻沿着脖颈一点点上移，龙芷凑到阿修罗耳边，轻噬他的耳垂。她梦呓般低语：“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好像猛然被重锤狠狠击中头部，闷闷地旋晕，阿修罗触电般推开龙芷。龙芷的头重重地撞上地板，硬生生的疼。还容不得龙芷反应，眼前一花，阿修罗涨得通红的脸已近在眼前，弄得龙芷有些措手不及。他两手按着龙芷的肩膀，伏下身看她。

　　“你刚刚说什么？他们？你对别人也这样？”

　　哼，天界的人，真是太有趣了。龙芷好笑地看着他，看着一脸认真的阿修罗并不回答。难以置信的眼神在阿修罗火红的眼睛里游移，他突然发狠似地吻上龙芷的唇，不自分说地撬开贝齿。龙芷金眸子里透出来的是不屑，可行动上却在配合着阿修罗的节奏。

　　“啊！”阿修罗突然在龙芷唇上狠狠咬了一口，痛得龙芷猛得推开阿修罗，退到窗边。

　　“我们的血……现在混在一起了。”

　　阿修罗盯着龙芷的眼睛，手指轻轻擦拭唇边红白色的血迹。龙芷这才注意到口腔里不仅只有自己的血，还有……她不解地瞪着阿修罗，你疯了吗？

　　“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出去，就呆在这里。”这是阿修罗临走时撂下的话。

　　不要相信什么缘份，那只是人类用来安慰自己的字眼。不同的族群是不可能相融的，就像我们血的颜色一样，永远都是不同的。

　　雨势渐弱，龙芷面前的池水已经满溢，雨水一股股漫过池边，肆意流淌，汇入台阶下的雨溪。龙芷一夜未眠，深陷在记忆里不能自拔，她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暗淡，眉宇间的煞气渐重。手指不经意地抚上唇瓣，心底里全是黯然。婆婆，你说得对，就算是血混在一起，颜色也是不同的。我只不过是他关在金笼子里的鸟，天空再清朗再高远，也无法展翅飞翔。

　　疾风扑扇着落在龙芷肩头，翅尖在她眼前一晃。龙芷一惊，从回忆里逃了出来。“我没事。”龙芷轻轻拍拍疾风的头，轻声说着。

　　突然，一阵萧声冲破雨雾闯入耳鼓。这曲子？好像在哪里听到过……龙芷听了一会儿，心里暗想。她站起来，循声望去。

　　悲凉的乐曲婉转着心情，雨势似乎随着曲子的急缓时大时小，又开始细密地下个不停。龙芷闭上双眼，开始感觉周围的灵动，乐声传来的地方有一种熟悉的搏动，夜雨？

　　心念刚起，身形即动，龙芷箭一样冲入雨雾，直扑萧声响起的地方。龙芷轻飘飘地随着雨幕落向地面，落脚的地点是一池碧水之畔。碧绿的池水清可见底，在雨滴的惊扰之下，一波又一波微皱着眉，像清丽的少女微嗔的神情。

　　池边的大树下，一袭红衣的少年正倚着树吹奏着洞萧。少年听到龙芷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果然是你，夜雨！

　　名唤夜雨的少年看着龙芷一脸的惊讶，他大张着嘴，用手指点着龙芷，半天连一个单音节都没有发出来。龙芷冲过去，一把抓住夜雨的黑发，狠狠向后拉，“你小子，居然还在人间晃。”

　　夜雨痛得一脸的雨泪不分，“放手，龙芷，很痛，快放手……”

　　“下了一夜还不够，快把这该死的雨停下。”龙芷松了手。夜雨的萧声止住下落的雨滴。天渐渐睛朗，挂起一抹七彩的桥。

　　两个人在树下席地而坐。“听说你跟着三殿下去打仗了，还以为你……” 夜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龙芷冷冷地瞪了回去。你以为我死了？臭小子！脑袋上又挨了一拳的夜雨嘟囔着，“不过，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龙芷看着夜雨，心里浮起一丝感动。臭小子，算你有良心。

　　夜雨，龙芷在修罗界的“术孰”时一起学习的同学，能力是操纵雨。上学时，因为两个人都喜欢音律，所以关系特别好。那时候，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夜雨吹萧，龙芷抚琴，还有熏……回想起来，那时候真是过得很轻松。

　　“你为什么不回修罗界去？”夜雨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龙芷。

　　因为，发生了许多事。龙芷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怎么还穿红色的衣服？”

　　夜雨牵强地笑了笑，指了指面前的池水，“你知道的，她喜欢红色……”

　　红色？龙芷甩开脑海里浮现出的红色身影，瞥了一眼碧绿的池水，心里忍不住叹息。昨天路过小村落时就听说附近有个圣水池，就是这里吗？唉，你怎么还是这么执着？我还记得那个女孩，那个名叫秋池的修罗女孩。我还记得她走进术塾时，夜雨的眼睛就像是栓在她身上了似的，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周身散发着花朵般清香的秋池，很快成为夜雨的挚爱。凡是修罗界开满鲜花的地方都会有两人的身影。大家还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在心里祝福他们。可是，秋池太好奇了，非要独自跑到人间界来探险，遇到了最不该遇到的人，驱魔人。

　　“你在人间界干什么，龙芷？卖艺？”夜雨笑眯眯地问龙芷。

　　“差不多吧，偶尔也卖药。”

　　“倒也算学有所用，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前的老师好像就是卖药的……”龙芷没有回答，双手抱膝向树干靠了靠。夜雨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转过头来，“还没找到？”龙芷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对啊，我们都有想要寻找的人，想要寻找的答案。”

　　似有若无的哼了声，龙芷伸手拿过夜雨手中的萧，拿在手里把玩。千年巴杉树做的萧果然不凡，音色都这么与众不同，沉厚又不失悠扬。

　　“执着是把双刃剑，夜雨。”这话究竟是在安慰谁呢？是我还是他？

　　“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知道哪天就会消失，就这么执着一下也未尝不可。”夜雨双手抱膝，看着那池碧水，一脸的欣然。

　　夜雨可以操纵雨，可他不能进入这池碧水，因为这水是圣水。守护主天为了彰现天界的仁慈和威严，定期往人间界降下圣水。这水可以治愈疾病，清洗心灵。可修罗的体质对圣水天生排斥，沾上不仅会造成灼伤，严重的还可能致命。所以圣水有时也会成为惩治作乱修罗的手段。可怜的秋池就被这圣水融得不着痕迹。从那以后，夜雨就离开了修罗界守在这池碧水旁边。

　　龙芷看着夜雨略显憔悴的侧脸，无奈地摇摇头。对，也不知哪天会消失，我也……龙芷望向天际，长长舒了一口气。

　　风低呤一般飘过，轻轻擦过若有所思的两个人，吹起脚下的绿草，荡起阵阵水波。两双明艳美丽的双眸里淡淡荡漾着忧伤。

　　沉默良久，夜雨对龙芷说，“龙芷，你水性好，能帮我一个忙吗？”龙芷看了他一眼，点头。

　　“听说过‘魂归’吗？”

　　“你疯了？”龙芷闻言一惊，瞪大了眼睛。你想用“魂归”？！

　　“我没有疯。我非常清醒。我想了很久。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没有来得及跟她说过我爱她。如果不说，很不甘心。”夜雨漂亮的黑眼睛里浮着浓浓的伤心，“未敢轻许，哪知春暖错秋寒。我不想就这么失去，至少做点什么……帮帮我，龙芷，帮我……”

　　夜雨脸上的一抹忧伤感染了龙芷，她无奈地看着夜雨，没有说话。

　　“今生无缘续，来世再倾情。我们没有灵魂，不可能有什么来世，所以……龙芷，帮我抓住今生……”说着，夜雨握住龙芷的手。他的手很凉，凉到让龙芷心里的寒意层层累积，堆成冰山，汇成冰海。

　　等龙芷拿着那柄匕首回到碧水之畔的时候，夜雨还站在树下深情地凝望着水池。龙芷犹豫了，她看着在雨中显得异常凄凉的夜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龙芷，谢谢你。”接过匕首的夜雨露出明媚如阳光的笑脸，龙芷的心却在一点点下坠。

　　“这萧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接过夜雨递过来的洞萧，龙芷逃也似地转身就走。她不敢回头，夜雨的生命搏动在身后一点点消逝。他的血正一滴一滴落入碧池，一滴一滴蔓延开来，变成一丝一线，慢慢融入池水。借着“魂归”的魔力，夜雨慢慢变得晶莹，变得透明，慢慢化成水滴，落入碧池……

　　洞萧在龙芷手里紧握，攥得紧紧的。

　　“疾风，我是不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