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成说》无鳃鱼

4、土婆婆

　　胰子滑不溜手的，一不小心就“刺溜”一下飞出去，手一扬赶紧捞了回来，还是滑，抓不住，两手像捧了烫山芋似的捣腾了半天，终于扑通一声掉进洗衣盆里。
　　“噢——”
　　我沮丧的挽挽袖子，其实早已湿了，不过还是不自觉地往上撸撸。
　　七岁的小丫头身体，这洗衣盆大得都能给我游泳了，也不管脏不脏了，膝盖往地上一磕，大半个身体探进去捞。
　　觉得地一下一下在震，恩，有两个人过来了，一个声音重点，一个声音轻点，恩，重的大概比轻的重八斤多一点。
　　“瞧她那笨样！”
　　“就是，呵呵呵——”
　　“我们给她加点儿料怎样？”
　　“嘎？”
　　“就是——这样！”
　　……
　　“啊——呜”
　　“啊——！”
　　“……”

　　我傻傻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掌，虽然早知道她们过来，但刚才那一下完全是条件反射。
　　连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我竟然反手捉住那丫鬟预备踹我屁股的腿，一下子把她从我脑袋上越过摔进盆里去了！
　　看那丫鬟趴在盆里的衣服上一动不动，我就突然想起一具浮尸来。
　　而另一个丫鬟看起来真的吓坏了，苍白了一张脸瞪着我，突然边哭边跑出了浣衣房，嘴里大声喊道：
　　“杀人啦！杀人啦！”
　　我一个颤栗，赶紧冲上去把盆里的那丫鬟翻起来。她的眼里进了水还是什么的，眼白全红了，愣怔地像个木偶娃娃一样望着我，我想刚才那一下大概彻底把她摔懵了。她的两个小鬏儿也全散了，泡沫黏在她头上、脸上、衣服的皱褶上，一副实打实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一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帮她擦脸，一边语无伦次地道着歉：
　　“那个……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
　　“喂，喂，你别哭呀……”
　　结果这话一说，她由小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响彻了整个天际。

　　土婆婆何许人我不知道，不过丫鬟们看她的眼神都好害怕。
　　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现在我也觉得她挺可怕了，甚至比那老爷训我还可怕点，因为老爷的表情虽然不在脸上，可是在眼睛里。而这个婆婆，却连眼里的表情也没有。
　　后来才知道她是浣衣房的管事，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也对她一无所知，甚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叫，反正我不认为“土”是她的姓氏。
　　审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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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婆婆一句话也没问，专注地用红绳编着一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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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要落山了吧。
　　我和那丫鬟仍然跪在地上。
　　落日是我最喜欢的，不过如果你在大暑天里在烈日下跪了三四个时辰，也会没心情欣赏的。
　　忽然，我觉得跪在我边上的丫鬟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眼花。
　　因为下一刻，她就斜倒在我肩上了，呼吸急促，脸色煞白，汗滴如豆，沿着她的发际一点一点滑下来。

　　老爷曾经一手拿着他的扳指在掌里把玩，一手把鞭子甩在我手心上，一边用像在和朋友聊天的语气对我说道：
　　“珠儿，知道么，当你的命运掌握在某人手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听话。
　　听话，就是米粒大的一点儿都不可以违背，一丁点儿不少，一丁点儿也不多。
　　不听话，也可以，不过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该感谢老爷我这么早就告诉你这个道理，有些人用了一辈子也没学会，要知道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得到的东西。”

　　我抬眼瞄了一下椅子上无动于衷的土婆婆，悄悄地把身体动了一下，让那丫鬟的头正好搁在我的颈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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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她局促的呼吸喷着我的脖子，逐渐地身体软了下来，我知道她晕过去了。
　　夜已经黑透了。
　　我不知道我的眼神算不算好的。我能在夜里数清树上有几只蝉。
　　我想土婆婆应该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才对，可她还在那里编，我的注意力慢慢移到她手里的工作上。
　　她编的结是用一根绳从头编到尾的，很暗了，我看得相当吃力，却觉得那花样相当眼熟。不知从哪一刻起我开始觉得有一把小锤子在敲打我的脑袋，一开始是试探性的，逐渐的，一下重过一下，疼痛而深刻。
　　鼻腔里突然溢满了酸涩的气味，正在逐渐腐蚀我的情绪我的知觉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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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哭了？”
　　那声音奇异般的，竟不象老妪般沙哑，反倒象酿了陈年的美酒，温润醉人。
　　“呃？”
　　“知道哭了？”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哭的。”
　　“……哦？”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像中了邪一样，喃喃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就心口这里一块，好像有指甲一点一点在抠。”
　　“……我打的结很奇怪么？”她好像意识到点什么，然后自顾自摆弄起来。
　　“……不知道…就觉得……这个结……很伤心啊。”
　　“……”
　　“你怎么也哭了……？”
　　“因为……伤心呵。”
　　“……哦。”
　　“……你这小丫头，脸上摆出那种表情，跟年龄很不搭呢。”
　　“……我什么……表情了？”用一只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抹。
　　“呵呵……你眼里就好像……藏着沉淀了一世的感情。”
　　那是个奇异的夜晚。满天的星光被围在浣衣房的院子里，暑气在夜间尚未褪去，偶尔几丝风拂动发梢，有水涌上来落下去的声音“咕咚咕咚”地从井里传来，几只蝉吱吱哑哑得不知疲倦……我跪在地上的双腿早已没有知觉，肚子里饥肠辘辘，肩上倒着一个中暑晕过去的丫鬟。
　　当我惊诧地望向土婆婆的时候，正好看到一滴泪珠打在她略带讽意的凄楚笑容上。
　　那一刻，我完全不觉得她是个垂垂老矣的妇人，甚至隐约觉得在那笑容背后，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绝代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