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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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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卧床养伤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纪元杰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闵柔每日送药的关爱。想到她与他平白多出的这些独处时光,元杰还真不舍得身上的伤好得太快。
来来去去间已是九月末的光景。
数十日的相处中,闵柔对元杰的态度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开始有了微妙的改变。也许连闵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再去送药时,她的眼神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些许温柔。
这半遮半掩的温柔,看在元杰眼中,温暖的是他的心。
而随着相处的日渐自然,元杰开始试探着提出一些要求,今天说药太苦喝不下去,想吃点蜜饯,明天又会说成日躺着腰酸背痛,想她扶他去回廊上站一站,到了后天他又推说睡不安稳,想要闵柔多陪陪他……元杰的这些试探,无非都是手段,他想要的最终结果是一点点靠近那个女人的心。
前边的要求闵柔虽未当场应允,隔日却都一一满足了,唯独多些陪伴这件事,闵柔非常彷徨……要与他长久独处,她觉得自己还做不到心平气和。
这个要求一直拖着,元杰每次问起她都假装没听到。私心里,她很希望元杰把这一件抛开,另说其他的,元杰却倔强地坚持着每日一问。
秋意渐浓,几场大雨过后,庭院里蓬勃了一季的花草树木备受摧残,目之所及残花满地,枝叶凋零,生机渐失。
阳光斜照的午后,元杰倚靠在床栏上,目光却看向大门。
他记得每天的这个时候那个女人总会准时出现。今天他还要重复那个要求,他想看看她会如何应对,这既是对她的逗弄又何尝不是他的真心所愿。
这些日子的休养下来,元杰的外伤已基本痊愈,明明他已经可以下地活动,可是为了博取某人的同情,他的伤情总是反反复复,好得格外缓慢。疗伤的药到了最后其实已不能再吃了,张大夫只得改了药方开些调养、滋补类的药剂,每日供元杰服用。那一碗碗的苦药因了是闵柔送来的缘故,九爷倒也来者不拒,统统豪爽地一饮而尽。是以,一个来月的修养下来,纪某人倒是名副其实,果然修养得精神焕发、俊才飞扬。
走廊上有脚步声响起,元杰心里刚刚一喜,立刻又蹙起眉峰,他耳力极佳,仅听足音他已判定今日来的是三个人。
果然,门开处,一前一后进来三个人。
闵柔抬着托盘垂眼走在前边,小丫和小彩合力抱着一架古筝跟在后边。
意识到会有新情况的元杰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满怀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闵柔面色淡然地径自走过来把托盘递给他,彼此默然地递药、取药、喝药、放碗……气氛微妙地维持着安静。可是他们都心照不宣的知道此时的静默不再是从前那毫无意义的静默。
在元杰喝药的时候,两个侍女手脚利落地在窗边书案前支起古筝,摆好了椅子。
闵柔强作镇定地收拾了元杰饮尽的药碗交给小丫,转身走向古筝时,她轻声说:“这是你收藏在水心轩柜子里的,我找出来,借用一下。”
元杰唔了一声,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他收藏在水心轩里,数年未曾动过,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想不到她却与之有缘。
在元杰满怀期待而又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闵柔翩然落座,也许女人还有些许紧张,下意识地,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这个无意的动作对元杰来说真是要命,让他想起了曾经一亲芳泽的美妙,他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沫。
对面,女子已经开始演奏,她纤细的手指贴弦而过,抽弦促柱间圆润的音色如潺潺溪水流淌而出,那样流畅而优美的乐句堪比天籁,愉悦着人的心神。
元杰突然有所领悟,这便是她对他那个要求的回应么?
她竟以这样的方式……这感觉…很好•••••元杰心领神会地欣然一笑。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古筝,望着那用心弹奏的女子,渐渐沉浸。
小丫和小彩二婢颇有眼色地退出门去。
元杰在音律上虽谈不上精通,却也略知一二,年幼时他的母亲就常爱拉着他的手指教他拨弄琴弦。
这只曲子元杰是第一次听,他惊叹于闵柔娴熟的指法,女人运用滚、拂、绰等指法将曲调演绎得动人心弦。
息心静听,愉悦之情油然而生。
慢慢地元杰眼前的一切都已隐去,视线里只剩下一面古筝,和古筝之后宛若天人的女子。心随弦动,弦随指流,她弹得那么好,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乐调,优雅得让人感受到心灵的惊栗与喜悦……
此刻,除了投入的欣赏,所有的赞美都是脆弱的。
元杰闭上眼,慢慢融入到曲子所营造的意境中去。
如果不是这样的契机,这样的相处,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女子弹筝的模样是多么的优雅动人,她坐在那里专注于指尖的筝弦,那静谧文雅的样子令元杰想起了一阙古老的诗篇。
他闭着眼,合着曲子曼声咏诵——
“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弦依高和断,声随妙指续。徒闻音绕梁,宁知颜如玉。”
这样美好的女子,却曾被他那样的亏待过,这一刻男人的心里充满追悔和愧疚,也弥漫着柔情和蜜意,他想要爱惜她、守护她的信念越发坚定。
指停,音落,曲声犹在耳畔回响。
元杰那飘远的心神还未收回,睁开眼时却发现奏曲之人已起身离开。
为他演奏一曲,也算是遂了他要她陪伴的心愿吧!闵柔觉得自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她的手指才触到门扉,一只大手从后面伸过来将门抵住。
闵柔知道那是谁,她不敢回头,只想快一点逃开。
“不要走!柔儿!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
纪元杰那样的男子,三言两语就可以撩拨一个女人的情思,何况他还这般刻意示好,故作温存,闵柔隐隐觉得自己再不走开一定会沦陷……
元杰却牢牢地握住她的肩膀,切断了她的退路。
闵柔只得僵直地立住,无声地抵抗。
“柔儿——”男人满含情意的声音叫得她心慌意乱,“那天的话,就是云少来的那天,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对吧?柔儿,饶了我可好?”
他竟这般示弱,闵柔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很想装作一无所知,可是越来越不自在的神色出卖了她。
良久,闵柔深深垂下头,略带哽咽地轻声说:“先杀人、后示好,终归脱不了惺惺作态的卑劣!”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指责他,明明她该恨他的,可是在这份恨里偏偏夹杂了一丝异样的情感,闵柔不敢面对,她挣扎着甩开他,才逃出大门,元杰的双臂从后边合围上来,将她圈在怀中,不许她离去。“我知道那是一个卑劣的开始,足以让我内疚并害怕,害怕因这件事而来的伤害会一直留在你的心底,害怕你会因此永远排斥我!可是闵柔,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因为那一夜我遇见了你,得到了你,闵柔,我纪元杰发誓此生此世一定会好好珍惜你!”
明明是这样混账的话,他却说得理直气壮,掷地有声。
闵柔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她似乎找不到可以回击的话,思维阻碍的同时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细细密密的渗入她的肌肤、她的血脉。
她知道那是什么,尽管她一再回避,一再排斥,甚至感到恐慌,可是她真的知道那是什么…...
闵柔还在软弱地挣扎,元杰索性将她翻过身去死死抱住,他的唇紧贴在她的耳畔,说出一句带着乞求意味的话来:“柔儿——不要再折磨我了,好吗?”
女人的心里一窒,不敢再动。
男人的眼里有晶莹的水光在闪动,他的表情那样痛苦压抑,而他的声音越发的恳切和温柔——
“柔儿,不要折磨我了,好么?”
庭院里的鸣蝉不知几时悄然住嘴,连风声都已隐退,那么静,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闵柔困在元杰温暖强大的怀抱里。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棵在风里挣扎的梧桐树,左右摇摆、飘摇不定……思绪乱了、呼吸乱了,连恨意都乱了!
最终,元杰温柔地托起她的脸颊,深情地看进她的眼中,也看进她的心底。
他眼神里有怜惜、有专注、有热情更有令人沉溺的温存。
闵柔听见自己的心在一点点融化,有泪水慢慢淌下......
宿命已定,她逃不开他,那么就只有学着接纳他吧!
耳畔是他轻柔得像叹息的声音在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柔儿,不要折磨我了,好么?”那一刻,元杰的眼神里盈满毫无掩饰的爱意和疼惜。
闵柔幽幽叹息,心里百回千转,僵直的双肩终于放松下来......
简姥姥说过;种子种下去后遇到合适的节气就会生长发芽,开花结果的。人的情感也是,只要将真爱种在彼此的心里,哪怕经历风雨,深藏在雪地,但是到了合适的时候它自会成长壮大而滋养两个人的心。
男人的心里已是春暖花开的世界,她心里的种子也该悄悄萌芽了吧!
不远处的回廊上,燕如春隐在花木阴影之中久久看着相拥而立的两个人,她觉得愤怒、觉得委屈更觉得悲哀。她已经竭尽所能的讨好那个男人,可是竟比不过一个初来乍到且刺伤过他的女子,这些年她的付出和努力在那男人眼中大抵还比不过这个叫闵柔的女人浅浅的一滴泪吧?
满目怨毒的燕如春一把揪住自己的衣襟,她怎能甘心啊!
从那个筝曲通心意的午后开始,元杰与闵柔都在试着走近对方,虽然前者的步伐远远超越了后者,终归他将自己的另一面一点一点展现出来,潜移默化地引导着被他逼到爱的彼端的女人一步一步走回来,走向他早就为她敞开的心门。
元杰在展示自己的同时,也从闵柔身上收获了更多的惊喜,她的才情、她的棋艺、她对花草那份近乎痴迷的喜爱。
他空闲时就陪闵柔一起摆弄花草,看心灵手巧的她将各色花卉精心搭配,插在不同的花器中组合出不同的造型和趣味,她还一一为花束命名,每一个名字都充满诗情画意。
为投其所好,元杰将水心轩的庭院构造做了大规模的改动,为了扩大花圃、新增荷花池,他甚至不惜破坏了整个放鹤园最初的格局和布景。
水心轩的院子里先后移栽了蔷薇、樱树、玉兰,沿墙新建的花池里种满天竺葵、玫瑰和牡丹。在各色花木的掩映下,水心轩俨然已是一片花海。
初时,元杰过来闵柔还刻意同他保持着距离,可男人总能找到她感兴趣的话题,让她不知不觉就打开话匣子。
她同他讲起花草、讲起花艺、讲起与花草有关的典故,眸子里总是亮晶晶的,脸上的光彩分外动人。
他们约定要将水心轩遍植四季花木、约定开春的时候去山上挖最好的野兰花。他们一起在花圃里播种花种,并打赌来年它会开出怎样的花色。元杰还郑重其事地写下契约书,白纸黑字地记录他们的赌约。有时候是简姥姥、有时候是来串门子的言小雨,有时候小丫和小彩也会被抓来临时充当见证人。
她与他相处的时光里,终于有了美好的回忆。
素秋天似水,临晚桂香浓。
秋日艳阳下,简姥姥忙着整理晾晒在簸箕里的白菊。一身粉蓝色衣裙的闵柔蹲对面同她一道忙碌。
这段日子,只要元杰不在园中,闵柔闲来无事总爱到简姥姥院子里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简姥姥也总喜欢一边忙碌一边和她讲些故事。一桩桩一件件的故事里,总丢不开纪元杰的身影,闵柔几次想要打断,可是一抬头看见老人沉浸在往事里一脸幸福的模样,她终究是不忍心。半个来月的往事听下来,闵柔无意间知道了纪元杰的许多掌故。
比如,自他八岁那年母亲身故后,每年到他母亲的冥诞,他总要到后院的莲池冬泳,以此祭奠自己的亡母。比如,他十八岁那年虎口救父的壮举,再比如简姥姥告老还乡后因唯一的儿子病故,她老失所依,困厄挣扎之际,纪元杰第一时间赶到她的家乡将她迎回……
最初闵柔以为自己会心生排斥,可是一个个故事听下来,她却对这个男人生出了别样的心情,尽管她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是她知道自己对这个人所知愈多,恨意便愈减。
夕阳下山之前,闵柔把晾晒好的白菊认认真真地一朵朵收进袋子里。她手上忙着,脑子里则回味着今日简姥姥所讲的那个故事——十一岁的那年元杰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他独自在房里苦熬,若非简姥姥接到消息赶过来,他只怕凶多吉少,而简姥姥也正是为了元杰才辛苦学习的医术,虽然她医术有限,但是简单的伤风感冒、头疼脑热还是难不住她的。
简姥姥与纪元杰在名分上是主仆,可是这份情谊只怕早已超越了身份的束缚。想到这里,闵柔忍不住抬头去看简姥姥,夕阳余晖里,慈祥的老人满脸安详。
那个人此生得遇这样一位长者该是他的福分吧!
院门外突然传来纪元杰的声音:“东西搁在这里,小庄你不必留在此处,回家去吧!”
故事里的主人公眼见就要走进来,尽管她已经不那么惧怕他,可是骤然相见总带着些尴尬和羞怯。
闵柔手一抖,已经装进袋子里的白菊散落在地。她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慌慌张张地就朝后门走,脚步急杂,似乎元杰就追在她身后。
简姥姥见状,微微蹙起眉尖,摇着头轻叹了口气。
闵柔的身影刚刚隐没,元杰施施然走进来,一袭裁剪合体的暗花锦袍衬得他身姿卓然、光彩照人。
元杰单手拎着一只小布袋,里边是他带给简姥姥的礼物。一眼看见散落在地的白菊,他立刻放下布袋径自走过去蹲下身子捡拾。
简姥姥笑道:“唔……九少爷刚刚有个人就蹲在这个位置,做着和你一样的事情,可是一听见你来了,她吓得慌忙就逃了。九少爷,看来你的努力还不够啊!”
简姥姥话未讲完,元杰已失去踪影,原来为了赶上刚离开的闵柔,九爷元杰哪里还会走寻常路,直接飞檐走壁的追了出去。
走出很远之后,闵柔才稍稍松了口气。她抚着心口暗自庆幸还好那个人没有追过来,心里刚刚觉得一松,眼前突然一花,她避之不及的男人居然从天而降,身姿潇洒地挡在她的眼前。
“为什么躲我?”男人开门见山地问。
闵柔瑟缩着,勉强道:“我没有……”
纪元杰挑着眉:“明明知道我来了还走,你是想折磨我?”
闵柔愈发惶恐,急忙道:“我没有……”
纪元杰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突然问:“那么你一点也不想我?”
闵柔本能地脱口而出:“我没有……”话音落地,她才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对面的人问了什么,自己又答了什么。当下脸颊绯红,羞得无地自容。
“哦?哈哈哈哈……”诡计得逞的男人开怀大笑:“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他拖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往简姥姥的居所带:“咱们去陪姥姥吃个晚饭,今天是姥姥的生辰,她年迈之人向来不喜欢吵闹奢华,年年都是我亲自下厨为她做她最喜欢的豆腐花以表孝心。我的手艺一般人可是无缘领教,今日你运气不错正好可替我打个下手,姑且让你也一起尝尝看。”
那晚,在闵柔无限惊奇的注视下,她眼中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锦衣纨绔居然亲自下厨,从清洗原料到豆腐的制作完成,都是亲力亲为。
看着他轻车熟路推动小石磨的模样,闵柔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措,她没有接触过这种事情,于是一言一行都得听从他的安排调度。
男人很有耐性地教她磨豆浆,当他转动石磨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负责加豆子。
磨轮辘辘,豆香四溢的时候他还很风雅地念了几句诗;“脯青苔,炙青蒲,烂蒸鹅鸭乃匏壶。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甚蜜酒。”
豆浆磨成,元杰开始搅拌的时候她则按照他的要求一点点往豆浆里加卤水,随着豆浆渐渐凝固,洁白细嫩的豆腐已初具雏形。
眼见自己第一次做出了色味俱佳的豆腐,闵柔不胜欣喜,高兴之余竟没注意到悄悄覆在她手上的他的手。
简姥姥站在门外瞧着这温馨和睦的一幕,欣慰之余,意味深长的展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