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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行行重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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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井是个好士兵。他自从军以来,身经百战,性情虽然骄傲了些,但为人豪爽大方,在军中很有威望。从军几年,已经是副将。
截击冰帝逃兵,生擒迹部,在他看来,并不是一个很难的任务。但却几次骤变,直到最后龙雅陛下出现,他才暗暗松了口气。
这下,总不会错了。
然后,荒井看到了龙马的脸。
……他不是方才还在七八步远的地方吗?荒井模糊地想,然后颈上一痛,便从马上栽了下去。
变故骤起。
不二眼睁睁地看着龙马左手在马背上一按,整个人似乎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或者不能说“飞”。鸟儿会飞,何其慢也?
龙马的身影却快俞闪电,如鹰击长空,飞龙在天,直取副将荒井。只一个照面,荒井便倒栽下马。龙马不知何时已取了荒井的弓箭,荒井是军中大将,用的自然也是三石强弓。但荒井自己,也极少能把弓拉满。龙马却轻轻站在马上,搭箭两支,弓呈满月,对准了龙雅的方向。
不二觉得整颗心都沉进了谷底。他刚想大声疾呼,只见龙马手指一松,箭已离弦。
此箭一出,直如追风蹑电,裂空破雪。
没人能形容这一箭的威势。
方才龙雅那一箭已是惊艳,而龙马这一箭却已经不似凡人所发。没有任何花哨,只是沉,稳,快,而准。
两箭并发,开始如同一箭,却在途中微微分开,直取龙雅左右二卫!
龙雅大惊之下,连忙勒马。□□宝驹仰头一声长嘶,疾驰中硬生生顿住脚步。电光石火间,龙雅身边两名卫士已经喉中中箭,一声不吭便坠下马去。后面几十人收马不及,只有硬生生拉转马头,从龙雅左右奔过,纵然踩踏战友尸体却也一时顾不得了。
龙雅扯住辔头,任由卫士把他围在中间,只是震惊抬头,远远看向那个人。
龙马极平静地再次搭箭,动作有条不紊却极快极稳,这次却只有一箭,仍是对准了龙雅。
……那张面孔,每天都可以在镜子中看到。也曾经可以在梦中见到。但如今,那个人却把箭头对准了自己。有刚才那一箭,龙雅方才想起,自己这个弟弟,从小便是个神童。
而他最具天赋的,便是箭术。
有方才那一箭双发,再看那一张比满月张得更开的弓,他丝毫不怀疑在这个最宜射击的距离上,在所有人来得及采取什么手段之前,自己会再次被龙马一箭穿喉。
从前龙雅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在乎这种事。
是的,十岁的时候,他失去了一个不爱说话但其实很爱粘他的弟弟。开始他不明白,后来他明白了,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自己才是青国的王。从懂事起,他就不曾怀疑。十年过去,什么都淡忘了,他也早已习惯王的生活。直到龙马千方百计递出的密信传来,他才想起,冰帝还有一个弟弟。
一个从小便聪明绝伦的弟弟。
连环计。十年前,他破了这一计。十年后,他亲自献上了这一计,逃出敌国。
记忆这种东西不会消失。它们一直存在。
但正因为它们存在,龙雅才想问一句:
你回来,干什么?
龙雅看着那个身影,眼睛有些涩。
是我……对你不起。
所以,龙马,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早早就死掉?!
心中在疯狂地呐喊,口中却只能干干地问出一句:“龙马,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似乎听到龙马冷笑了一声。然后一个比他更冷得钻心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只说一遍,让路。”
龙雅怒道:“龙马,你把弓放下!”随即语气略略放柔,“有什么,我们可以再商量。”声音中运了内力,传到龙马耳边时,依然清晰。
龙马一霎不霎地望着龙雅,手指微微用力,道:“我本来想问,当年,他们要送走我,你知道吗。”
龙雅心中一喜,道:“我自然……”
“你自然不知道。”龙马的声音如冰雪相击,“我才发现,就算你那时不知道,又怎么样。已经过去十年了。”
龙雅道:“龙马!我跟你解释,你把弓放下!”
龙马微微眯起眼睛,手指骤然一松。
又是一箭。
依旧是白驹过隙无迹可寻的一箭。这一箭穿过龙雅身前一个卫兵的喉咙,直钉入龙雅坐骑的头颅。
那匹宝马未及惨嘶,便倒地气绝。龙雅一个翻身,稳稳落地,却不敢再擅动。
——那缕杀气,连绵不断,牢牢锁定了他!
龙马再次张弓搭箭,道:“我说了,我只说一遍。”
龙雅似乎听到了弓发出了不堪使用的嘎吱声。也许这一箭过去,这张弓就要报废。
但上面搭着的那一箭,也将射入自己的喉咙。
龙雅闭上眼睛,沉声道:“众将听令:让路。”
“让路。”
迹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心中一松,毫不犹豫扬鞭策马,便飞奔而去。后边几十骑紧紧跟上,果然无人阻拦。
迹部一路向前飞驰。只要奔出三里之外,便有忍足带兵接应。重整旧部,卷土重来,尚未可知。耻辱,庆幸,酸涩,欢喜……他心中密密麻麻想了很多,却似乎什么都没想——这心乱如麻之间,却依旧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龙马依旧站在那里。冰天雪地中,他持弓静立的身影如同雕像。
迹部心中一热,冲口叫道:“龙马!”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叫。现下局面,已成真正死局。只是这死,却是龙马一人的死。
然后,他听到龙马的声音静静传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无缘再见。”
迹部喉头一甜,却生生咽回。只是掉转头来,狠力策马。
不能再看了。那个身影只会越来越小,然后彻底消失……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生不同寝,死不同穴。无恩无怨,无情无缘。
足足半炷香时间。龙马一动未曾动,龙雅亦然。其他人更是无人敢妄动。不二几乎咬碎了牙,任他智计百出,此时却是一筹莫展。只恨自己当时为何不尽早下手,真正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留了这么一个祸根,自然不能怪心血东流。
心思百转,不二已经开始筹划之后如何善后。这个替身就是当年的二殿下之事,也要好好封口……
他并不担心龙马会出尔反尔杀掉陛下。龙马就是这样的。区区十年的所谓照顾令他连敌酋都拦不住,更何况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龙马在他眼中,已经是个死人。
纵然不二并不精通武艺,也知道强不能久。龙马张弓这么久,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已经依稀可见手上青筋暴起。
不二几乎可以断言,这弓一松,龙马这双手,定废!
一炷香时间过去,雪已经大得遮天蔽日。
迹部定然已经跑到了接应地头。
龙马视线与脑中一起有些模糊,身形一晃,气机一松。龙雅何等样人,察觉到杀气一淡,立即高高向前跃起,抢了一匹卫士的马便向前奔去。
龙马手一松,一箭已经失了准头,斜斜射向天空。“噼啪”轻响处,这张桐木强弓业已片片碎裂。
四周士兵蜂拥而上。却听龙雅大喝一声:“生擒活捉!若有敢下重手者格杀勿论!”
龙马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双手的痛铺天盖地压来,令人恨不得把两只手都切下来扔掉。跌坐在马背上,却依稀看到空中似乎有一点黑影。
那是……什么?
半空中,有什么厉声长唳。声如裂帛,洪如巨钟。
一时众人皆不禁抬头。只见那一点黑影快疾无比,越来越大,近些了众人才看清楚,竟是一只巨雕!双翼一展,竟似遮天蔽日。
那雕毫不犹豫,抓了龙马便猛地一扇翅膀。所生风势,竟令四周围上士兵一时站立不稳。巨爪牢牢抓了龙马,已经扶摇直上。
龙雅已经奔到近前,毫不犹豫地一扯马缰,纵身跃起,向龙马抓去。眼看只差一线,那雕似通人性,一扇翅膀,龙雅被风压得便是一坠,那雕却升得更高,此消彼长之下,龙雅的手终究只抓了一片虚空。
龙雅一个扭身,稳稳落回地面,再看那雕时,已经又成一个有些大的黑点。也有机灵士兵搭弓射箭,但那雕快得惊人,终究未能射中。龙雅纵身一抓,也错过了射雕时机,再待射时那雕却已飞远,已是不及。
龙雅面沉似水,直觉胸中怒气充塞,却不知该冲谁发。
不二快步走上前来,道:“陛下……我军大胜,百废待兴,千头万绪尚待陛下处理,何必为此区区小事生气?”
龙雅咬牙道:“我只恨不能把那孽障抓来千刀万剐!”
不二低头恭声道:“微臣万死,敢问陛下,陛下武功高强,射术更是超凡入圣,弓箭就在马旁,何以不先搭弓射箭,而是纵身去抓?”
龙雅一窒,只觉一腔怒气瞬间仿佛浸入这一天一地的冰雪,凉透心臆。不知过了多久,他长长一叹,仿佛要叹尽这一腔怒气酸气怨气恨气……半晌才冷冷道:“罢了。”
极目再看,风雪中,那大雕早已不见。
龙马只觉风声在耳边轰鸣,寒冷彻骨,双手已经再无知觉,心知历经千辛万苦练回的一点功夫,怕是废了。却死死吊住一口气,定要看看这奇怪的雕要把自己带向何处去。
那雕似乎丝毫不为风雪所困,朝着一个方向,径直飞去。不知飞了多久,龙马似乎听见有一个声音在长啸而歌。
依稀听得,似乎是古歌。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歌声清亮欢喜,却很是熟悉。龙马默默听了几句,想起自己衣服里的一面小旗,忽然浮出一点笑意,便任由自己的意识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那雕径直向着那个声音飞去。飞到山头,听到一声唿哨,慢慢兜了一圈,又鸣了一声,才极缓极缓地落下。
“快下来!你这个死雕神气什么!你别以为帮我个小忙就能还我的救命之恩,你一天是我的宠物就一辈子是我的宠物!不过雕兄你鼻子还真灵,其实你是狗鼻子吧,一个破绣囊也能记住味道……啊他怎么晕了!是不是你抓他的时候太不温柔了!快说!喂!龙马你醒醒啊,我还有话对你说,那个啥,我上次就想说,我很中意你,等此间事了,当然我这边已经了结了,你呢……我是说,等此间事了我们去浪迹天涯替天行道行侠仗义除恶扬善吧?……我真是傻了,你又听不到我跟你说什么啊!”
那雕似乎不耐烦听傻瓜的絮絮叨叨,振翅一扇,便直上半空。
风雪凄厉,阴云密布。但这雕越飞越高,直入云层之上。这天地间,有着只有它才能看到的风景。
蓝天,遥远的白云。无风无雪,却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