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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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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朗,水光潋滟。他又一次不自觉地笑着看水边涤衣的她。
西子莞纱曾使得水中鱼儿痴迷,现在她涤衣惹得他目不转睛。只是他如此饶有兴致是因为她的不凡。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慵懒的声音随着风送近他的耳朵里,避之不及。他收起了笑容,冷冷地反问道,‘不请自来也是大王的为客之道?’
他没有抬眼。由白玉杯被捻碎的声音,他可以想像黑色的君王恼羞成怒的样子。
‘你!’一声长叹,转而成了压抑的笑声,‘卓陶啊卓陶,你又何必如此呢?因为那个曾经被我们称为父王的男人?’颀长的身躯像是巨大的黑色影子,无声无息地靠近,妖媚的香味夹杂着危险的气息,扑鼻而来。‘看着我。’王者的语气,不容不从。
他斜斜地看着他,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哥哥。他们从小就截然不同。一个安静,一个好动,一个能文,一个善武。虽然墨桀年长于他,却总是走在他身后。两个人每次跟在父王身边,他也总是一袭醒目的白衣,而墨桀永远是浓重的玄色。
这么多年,依旧如此。黑色早已重重渲染了他,唯一不同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些游走于黑色上的红色纹理。黑红之间,编织的是鲜血和死亡堆砌的无上王位,和高高在上孤家寡人的悲寂。
这些细小的孤寂已随着岁月深深浅浅的刻在这张原本稚嫩青春的脸。细长的眉毛跋扈地扬着,下面一双墨玉似的眸子冰冷狠绝,女子一般精细的鼻子投下的浓重阴影下是两片血红的薄唇。再加上过于白皙到略微发青的皮肤,一切都显得太过阴柔,太过细腻。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不善武力,看似优柔的人会一夜之间变的嗜血、无情。
他安静的望着他,依稀记起这个残暴的男人曾经作为一名兄长,对他温柔无害地笑过。是什么时候起,他两人竟变得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呢?
‘你看到没有。’他冷冷地说道,象牙一般洁白纤细的手苍白地摊开在他眼前。不断的,有鲜红的血由细密的伤口中涌出,汇结成颗颗红豆掉落在墨色的长袍上。毫无声息地融化在绝对的黑色中。‘你以为我的手上满是鲜血是因为我的丧心病狂,我的残暴虐政?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流血的原因不是别人,是你卓陶。’他压低嗓音,纤长且冰冷的手指沾着猩红的血,蛇一般的在他脸上划过,‘包括那个曾被称为父王的家伙。’
墨桀的脸与他的脸相隔不过几寸,富有节奏感的呼吸再他脸上留下阵阵另人战抖的寒冷。浓重强烈的上等龙涎香下,血腥味道此起彼伏。两者混合后的味道妖魅,诡异。
明明是不识兵器的人,身上的杀气与血腥居然盖过他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士。
一袭黑红相间的袍子,在他眼里,竟像是血液染成。
顺着近乎刺眼的红色纹路,他的目光又辗转回到那双吞噬一切的深黑色眼睛。像一口被遗弃的深井,忘记了过往的岁月,看不到黑色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是早已干涸的温情,还是暗流湍急的压抑情感。
瞳孔一张一弛之间,他恍惚看到了一丝软弱,一丝无奈。待到再细看,只有自己面具般没有感情的脸,在黑色的眸子里泛着虚幻的光。
直到子莼的尖叫声尖锐地打断,他转过神来,黑红交织的身影早已不在,只有强烈的气味挥之不去。
刚刚发生的种种,竟恍然如梦。
‘公子,你怎么满脸是血!!’子莼难得的惊慌失措让他看得饶有兴致。
‘不碍得,不是我的……’最后几个字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不是我的血,是他的血……
他看看青铜皿器中的几缕红色,忽然想到游走在自己周身的青色脉络以下的血液,其实与他是相似、相通的。这个突如其来的认识让他不知如何反应。
‘你们这些吴国人总是那么嗜血。’子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声音淡然。
他忽地笑了起来,‘是啊!和你们越国人正好相反呢。’
她的手微微一抖,声音里,极力压抑着不断上溢情感,‘你知道我是越国人?’
‘是啊,还知道你是因为亡国才被谴到这里做官婢呢。’
她很久没有出声,一味地试着擦去地上的一抹血迹。半晌,道:‘你们吴国人真无情,他杀了你父王,你却能继续做他的门下客。’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淡淡的笑容,仿佛她刚刚所说的于己无关,只是淡看手中杯里的茶叶欢快地打着转,‘你们越国人呢?亡国之痛啊,王公贵族中唯一幸存的公主居然能够在吴国的国境内苟且偷生。可真是够情深意重啊!’他的声音轻地仿佛姑苏初夏河边的细嫩柳枝,撩到人脸上,不痛不痒。‘而且,她的名字也叫子莼,是不是?’他放下杯子,满意地闻着幽幽茶香。
是缕夷。她一下子就识别出这种只有越国才有的罕见茶叶。
碧叶朱柄,表面似霜,烹茶后,茶汤金黄者为上品。
记忆中和家人一同辩茶、品茶的片段快速地在脑海中绽开,像缕夷本身,美好,珍贵。
透过沁人心脾的茶香,她嗅到另一种味道,乡愁。
‘这么上品的缕夷,品茗是若没有琴声,岂不没了意境?’他浅浅地叹惜着,‘子莼,你来奏琴吧。’
坐在许久不曾触碰过的古琴前,她能感觉到背后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到底知道多少关于她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琴弦被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下,通明透彻地好像越地林间的缕缕清泉,渲染得茶香越发清爽。
她微微咬唇,停了下来。
‘你难道不恨他?’她问道。
‘恨。和你对他的恨意,有过之而无不极。’回答清脆得虚伪。过于欢快的声音似乎在刻意隐藏着什么。
‘那为何不杀了他?我知道你擅长用剑,他在你面前,死路一条。’
‘杀他。’她眼前这个男子声音飘忽,仿佛在梦呓。年轻的脸上,明亮的笑容逐渐隐去,露出沉淀在底层的情感,几分无奈,几分自嘲,‘他到底是我的兄长……我下不了手啊。’
天空中几朵乌云悄然无息地开始聚结,一场苍白的雨,又要落下。
华灯初上,夜上浓妆。黑夜中的吴王寝宫,黑红交错间,显得妖媚诡惑。
一名身材姣好的佳丽在过于艳丽的乐曲中忘情地舞着,柔软的腰肢像那姑苏的河水,蜿蜒九转。
一曲终了,乐师们纷纷退下,最后只剩那名佳丽独自站在寝宫中央。雪白的□□不知是因为方才剧烈的舞动还是过于惶恐,毫无节奏地上下浮动着。
她低着头,目光始终不敢落在不远处奢华床榻上的男人。
那是吴王,世人皆知的强者,也是天下最无情的暴君。
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此刻好似一只灵猫,黑色的无害外表反让人不安。
‘过来。’两个忽然发出的音节苍白的让她怀疑它们的真实性。略微楞了一下,赶忙拾步向前走去。脚踝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在诺大的玄色空间里,格外的突兀刺耳。
当她看到被朱色纹理细细描绘过的乌色大床,她停住了。乌青的石板地将寒冷由赤裸的双足,传向四肢。宽大的墨色衣袖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干净细长指尖冰冷得像冬日的姑苏河水,极慢地划过她身体的一寸寸曲线。她寒冷得忍不住想要战抖,却因为恐惧忘了这最本能的反应。不知过了多久,纤细的手慢慢放下,弥留下一股浓重的甜腥香气,极尽奢靡。好似一朵妖冶的花朵在绽放与衰败一瞬间的气息。
‘抬头。’又是毫无感情的两个字。她遵命,终于正视了这个传说中残暴的君王。
一时之间,她不知应当如何反应。眼前的男子,没有想像中的强壮、跋扈。精细雕刻描绘的乌木床塌上,他苍白的近乎透明。床榻看起来更像是一口过于巨大的棺柩,这个阴柔妖媚的男子就冰冷地静躺着,爱莫能助地看沧海桑田、人世变换。
这真的就是让人们谈虎色变的吴王?她禁不住想。
那年轻脸上,眼角略带伤感的细纹怎可能属于一个如此冷血的暴君?!
下一刻,她的眼睛就对上了冰冷彻骨的王的深黑色眸子,她赶忙低头。
‘为何不肯看寡人的眼睛。’冰冷的语气让这句话听起来更像一个命令,她的嗓子发酸,好像再也发不出声音。她挣扎着回答:‘奴……奴婢不敢。’
‘现在寡人要你看,你抬头。’听到她的回答,他反倒想让她看。眼前这个如同任何一个舞姬一般美好的让他厌烦的女孩抬起了头。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婀娜的身姿,姣好的面貌,一切都是如此的千篇一律。唯有那一双眼睛。透彻,通明,浅浅的褐色映着跳动的烛火。那种无邪的神态让他想起一个人。
‘告诉寡人,你看到了什么?’他忍不住陷了进去,陷入了那双相似的眼睛,忘乎所以地询问。
‘奴婢……奴婢看到了墨玉似的眸子。’
‘嗯。’他鼓励她继续讲下去。
‘奴婢看到了一双犀利的眼睛,那是只属于王者的……’她顿了顿,‘一个孤寂的王者……’
烛火忽然跳动了一下,他眼中一汪玄色的瞳孔忽地放大。
仿佛经过了千年,他嘶哑地说:‘寡人今日倦了,不需要侍寝,你下去吧。’
‘是。’那名女孩有些仓皇地退了下去,阵阵铃声在黯淡灯光中不绝于耳。‘叮咚--叮咚--’一声又一声,被深夜的寂静不断放大,好像响彻姑苏的丧钟。
他在玄床红帐间茫然地坐着,像只脱线的偶人,黑色的眸子精致却毫无生机。
良久,他唤了禁卫:‘刚刚那个舞姬,杀。’尖锐的字让夜显得更加肃杀。他又加了一句,‘把她的双眼剜下来。’
又是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闭上眼,记起那名舞姬的名字:琥珀。人如其名,琥珀色的眼睛。也同样琥珀似的人儿,毫无遮拦。
若是那个人也如此该多好。他黯然地长长一叹。
黑夜变得越发孤寂。
天亮之后,又有谁会在乎曾经有一名叫琥珀的舞姬没了性命。
又有谁会知道阴冷的黑色王者曾经如此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