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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出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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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有无数的传奇和欲望。
她见过追求功名利禄的书生,不远万里而来的西域商人,跋涉千里只为传法的僧人,一生等候负心人的平康坊绝色名妓,倾尽所有就为了向敌人复仇的弱女。
更多的是斗升小民的柴米油盐,仰着头看各色人等在这大城里来来去去,闲适地眯着眼睛晒太阳。她曾经不屑这样平淡的生活,曾想过做一番丰功伟业彪炳史册,最后她的确做到了,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轰轰烈烈的笑话。功败垂成,而最终向她出手的居然是视若亲子的骨肉至亲。最后发现真正的历史,还在那些芸芸众生的心里。
就像长安城外海浪般的麦田之于帝国伟大的皇帝,哪一个更长久?
牛车缓缓穿过热闹喧哗人声鼎沸的市井,穿过无数商贩的叫卖声,穿过她昔年建在河上的脂粉碾子,最后终于到了曲江池畔的皇家取水口。
太平趁着杂役们忙碌跳水的当口,钻出木桶,循着事先讲好的暗记,慢吞吞地走在长安最繁华的地段。因为是孤身一人的幼女,又穿着不合身的男人的衣服,颇有几个好事的斥候多看她几眼。等到太平察觉不对,那几个人已经到了要上前盘问的地步。
幸亏有个平民装扮的妇人,突然拽住太平,太平还没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说:“你这孩子!又上哪里去野了!你哥的衣服呀是你穿得的!”一面拖住她的胳膊,“走!快跟我家去!看你这一身脏!”
太平正在诧异,却听见她轻声道:”殿下,属下得罪了!”才松了一口气。
她们疾步走开,远离那些斥候,三拐两拐走过几条街道混进了一条幽暗冷清的小巷。巷子两侧是清静的民居,妇人把她让进了尽头的一个小院,跪着递给她一套普通长安小康人家女孩子的装束,还附带一顶幂篱。
太平进屋迅速地换好衣服,临出门的时候,那妇人才拉住她说:“殿下出门在外千万小心!您一个女儿家,多有不便,要不要属下跟从?也好有个照应。”
她们是武皇后给女儿安排的侍卫,名义上听命于公主,但如果太平出了什么事,她们都会遭到皇后,乃至皇帝的严厉惩处。
太平掏出袖中佩刀,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在你们眼里吾是不是无力自保的弱女?”比起可能遭遇的危险,她更不想身后跟着母亲的眼线。实际上,她已经准备收编这些人。无非是父母亲人捏在皇后手里,身家性命被挟制。不久后就有一个契机,可以把这些人的弱点都转到自己手里。
“不敢!属下就是不放心!”那妇人只是执拗地跪在她面前,“请让奴婢跟从,也好以防万一!”
“如果有事,吾自会通知京兆尹!”
“可那样就来不及了!”女人执拗的跪在她面前不肯让路。“您不能一个人去东市!”
“我可不想带着母亲的小尾巴,你是有家人被挟制了吗?”太平鄙薄地说。
“殿下误会!奴婢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更谈不上什么挟治!”
“孤儿么?”
太平玩味地看了她一会儿,两人无声地对峙。过了一会,太平终于绕开她,拔走就走。那妇人也膝行几步,沉默而倔强的拦在太平面前。太平不觉挑眉冷笑,抬脚踹去。那女人竟然也不躲闪,反而默默受着,一脸受到误会的委屈,“奴婢的父亲原是西北守军,在与突厥的冲突中战死!临死前要奴婢效忠李唐皇室!而今奴婢奉皇后命保护殿下,有什么不妥吗?”她满心疑问,却没有抬手格挡,只是用发颤的手指着太平手腕上的玉镯道:“殿下若执意前往东市,请务必去此物!”
太平一愣,低头看去,原来镯子上有宫中的错金印记。那女人隐忍的样子,让她想到昔日无畏的死士,在那仓皇逃亡的时候,成排倒下的麦子般被人杀戮,可始终不曾离开她半步。突然那倔强的眼神就刺痛了她,不觉起了恻隐。“你叫什么?”
“回殿下,奴婢无名。别人都叫我阿无!”
“那从今天起,你就叫无双吧!”太平脱下手镯,出人意料的放在她手里,“赏你了!”走到门口,无双还呆愣在原地,太平回头说:“走啊!你还等什么?吾可不想耽误时辰。”
无双如梦初醒,重重在原地磕了个头,仿佛不胜感动,道:“奴婢谢殿下隆恩!万死以报殿下!”
太平笑笑,这算是市义吧,她要在母亲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太平和她新收的侍卫安静地走出无人的小巷,看上去就像平常富人家的女儿和贴身仆妇,这是一个秋日平常的下午,路边人家的墙头探出金黄的树木,灿烂的秋阳照在她身上,像一圈黄金的光晕。
她不知道自己的美,像一朵四月里初绽的玉华牡丹,是怎样绽开在了身后那人静穆清冽的眼中。
她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沿着曲江池走。曲江池的边缘是十王宅,离十王宅不远就是著名的长安东市。
那是个石祟斗富般的场所,几乎所有长安城有财有势的人都能在那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极南之地奇异的水果,波斯拜火教流传出来的圣物,又或者一件来自禁宫大内的秘密。
如果有谁在用她的东西交换,那这里是最好的场所。前几天她又“无意”放出去一样东西。一盒加了料的脂粉。
用的是匈奴燕脂山的红蓝花,和合浦珠碾压成的粉,加上几十种奇妙的西域香料而成,靡丽芳香的奇异的桃红色,透着珍珠的华贵光泽,秾艳美丽地就像春天枝头的第一朵桃花,粘到那种奇异的波斯香料,却也极难去掉。那种香料只有一点若有似无的香气,极易被忽略。
那个放脂粉的玉盒于几曰后宣告失踪,她不动声色又放上一盒同样的,这回却没有动静。但是梳妆的时候,她在她的侍女阿春身上闻到了那个香料的味道。
阿春的父亲是个六品的小京官,哥哥据说是个小珠宝商人,和东市的大商家颇有交情。最近她父亲要补缺,急需一笔钱。
果然是求财,她轻笑,好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既然是商人,那人家要的可能是大宗并可以持续贩卖的物件。
她猜那位收购的金主得了脂粉肯定无法确定成分,一定再出高价收购脂粉的配方。而今天是内宫的宫人出门釆购的日子,她早昨夜把那香方随手搁在妆台上,今天早上果然又不见了。
宫人们一般在下午出宫,她刚才就在宫里眼睁睁地目送阿春她们兴高釆烈的出宫去,算时间也应该到地方了。
她想如果不出所料,那位急于求财的贼肯定会选择在今天交易。而长安城中能制造和消费那张香方的人,都会聚集在东市。
这时的东市开市不久,正是一天中人流最多的时间。所谓东市,就是一个高级商铺集中的热闹路段,因为交易的都是比较稀有的货品,并不像平民风格的西市那样有摊子在外大声叫卖,但是街上奴婢成群的富贵闲人和大胡子的西域客商明显比西市多了很多,成群结对地讲着另一个世界的语言。街边的商户鳞次栉比,招牌大都是金漆彩绘,门厅深深不苟言笑,自有一番贵族气度。
太平带着无双在东市走了一圈,很快在一间比较大的珠宝行门口发现了阿春的身影。她正匆匆下楼,一手掖着幂篱长长的纱巾。身形仓皇躲闪,唯恐被人看见,好像一个偷情的良家妇女。
观察了一会儿,太平觉得那只是一户气派较大的商家,有不少贵妇带着仆人进进出出。伙计弯着腰热情地迎来送往。每个出来的客人几乎都买了东西,大包小包由仆人拿着,或者店家派人送货上门,看得出生意还不错的样子。
趁着有一家大小贵妇带着仆人进店,太平小声对无双说,“你留在这守着!”自己混进那一群嘈杂的女人中。这家人口众多,加之太平体型娇小,装束平常,一进人群就泯然众人,并没有什么人发现这家多了一个小女郎。
店内,太平随着众人环顾了一下陈列的商品,见常见的珠宝首饰之外,还有胭脂水粉等物,竟有些百货全的意思,并不是单一的珠宝商号。这家人大约也是有点身份的,对一般的货品兴趣缺缺,掌柜见状立刻从里面捧出另一些更加昂贵精致的货色,太平瞧那托盘里有一两件类似自己饰品的仿制款,嘴上附和众人赞叹,心下却冷笑一声,果然是这家商户,手眼通天倒是其貌不扬。
掌柜是个善意察言观色的,不曾冷落了一个客人,尤其是像她们这样一看就是大金主的。向各位神情倨傲的贵妇人卖力推销,来到太平面前的时候,讨好地笑着说,“不知小娘子有什么特别喜好的东西?您瞧这儿可有您中意的玩意儿?”双手把盛满珠宝的托盘举过头顶,给她挑选。
太平一边随意拨弄着,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就这些货色?我听哥哥说你们和吐蕃那边有些来往,能弄到他们那边的货呢!哦,不,贵主人手眼通天,大明宫的货色也不在话下,怎么竟拿这些来糊弄人!”语气十分不屑,有些责难的傲慢。
掌柜闻言脸色一变,敷衍地笑着,“小娘子说笑了,鄙号就是一户普通商家,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您说的这两样不是里通外国、窥视大内,都是杀头的罪名,咱们这小店是万万不敢当的!小娘子慎言!”
“我说的什么,掌柜自己心里明白。要不然,请你们主人出来叙话如何?”太平淡淡的说。话中似有暗示。
可惜那位掌柜并不接茬,语气平板地说:“鄙号主人外出,小的并不知他去了哪里。小娘子不如改日再来?失陪失陪!”说完这句就忙不迭去招呼别的客人,不再理会太平。
太平本想引出商号的主人,见面之后再想办法套话,谁知人家跟刺猬似的防范甚严,连面都不见,直接给她吃了闭门羹。她不由苦笑,重生一次固然有不少好处,可是变小了不方便也是不争的实施,试想这话一个小女孩说出来毫无公信力,可如果是一个神秘多金的世家贵女呢?那应该可靠多了。
耐着性子陪那群贵女挑了半天,太平终于随着大部队全身而退。可笑的是直到这时候还是没人察觉她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她从那群人里退出来的时候,无双已经急坏了,看着如果她再不出来就要闯进店去抢人。
太平倒是不在意交涉失败,没见到主人。反正店有跑不了,她确定了地点,有的是时间慢慢查。
她带着无双走过长安的大街小巷,夕阳拉出长长的两条身影。太平一路没有说话,她在考虑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回到宫里,不让母后发现自己出去过,或者说只要母后不知道她真正出宫的目的。她完全没有察觉四周的环境越来越不对,好像有什么在迫近。
等到了一条窄而无人的小巷里,跟踪者终于露出了真容,“兄弟们!别让这小娘子跑了!主子有令,让我们抓活的!”为首的黑衣人叫道。
无双浑身杀机顿起,锋利的短剑已经握在手里,眼疾手快一下子掀掉了黑衣人的面巾,赫然是刚才的掌柜,表过表情是截然不同的猥琐和凶恶。
“是你!”太平冷冷地说,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黑琉璃,令人头皮一紧,“这里还是长安地界,你不怕作乱被诛九族吗!”
“嘿嘿!在那之前小娘子你早就变成我们的囊中物了!您还是现担心自己吧!要不您赶紧说出您兄长是哪一位,又是怎么知道我们结交吐蕃人和宫里的,我等好去拜访拜访!”掌柜比划着手里的刀子威胁道。他带来的那伙人形成一个圆形的包围,而且越收越小。
无双把太平护在身后,试图突围出去,奈何几次都没有成功,对方的人手实在太多了。太平当即确认,这伙人不是过于嚣张的地痞流氓,就是背后有大靠山,要知道在长安城内弄出这么大动静,要摆平官府可不是小事,光私藏武器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眼看明晃晃的尖刀越逼越近,几乎要戳到鼻尖上,无双左支右拙,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只听巷口有人大喝:“住手!你们想把我妹妹怎么样!”
太平抬头一看,竟然是翩翩公子策马而来,一人一马端立巷口,血红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隔世的灵魂奋不顾身地追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