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复生 ...

  •   她顶着一头涔涔冷汗,从满床的锦褥堆绣中猛然坐起。

      脖子随着她的动作猛地被一种大力的约束感拽了一下,她惶然看去,竟是一条织金的披帛。她连忙胡乱的扯下来,像甩开一条毒蛇似的猛地丢到一旁。

      然后大口喘气,新鲜的空气霎时涌了进来,她第一次发现空气竟然也带着甜丝丝的气味。
      抚胸喘了一会儿,她才有余力环顾四周。

      室内金狻猊琉璃盖的七宝香炉焚烧着西域的瑞脑龙香,乳白的轻烟幻化出仙境般的琼楼玉宇,变化无穷。卷草纹天宝华账宝光流转,图案线条全由宝石金线装点,勾出一片低矮富丽的天穹。

      她往身上一看,竟穿初夏季节的细纱四季锦十二破花间裙,颜色是娇嫩异常的丁香色与玫瑰灰。向头上摸去,先是摸到一片汗湿的头发,接着是少女的双环,大概是睡觉卸了钗环,可还用指肚大的合浦珠装饰着。金狻猊琉璃盖的七宝香炉焚烧着西域的瑞脑龙香,乳白的轻烟幻化出仙境般的琼楼玉宇,变化无穷。
      身畔随意搁着一把象牙丝编织的泥金紫鸳鸯长柄团扇,垂下长长的绯红鎏金流苏,散漫的垂在八宝卧乌木螺钿,榻边上一看就是矜贵到了极处的女孩儿障面的东西。
      她疑惑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竟变成了短小柔软,乍看上去就不是双成人的手。她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发现脚上的鞋也是纤秀娇美,绣着精致的米珠宝相花,花心是一颗鸽血般的红宝石。

      她受了不小的惊吓,站起来的时候带翻了旁边的小几,打碎了一只安伽风首白玉瓶。
      只听砰的一声,玉石碎成满地莹白的碎屑。她惊诧地看到应声而来的竟然是她早已死去的奶娘张夫人,头梳鹦鹉髻,穿着而且十分的年轻。

      在多年以前,她嫁给第二任驸马武攸暨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不多久就在替她料理完几件大事之后,就回家颐养,没多久就在子孙绕膝的哀哭中无疾而终。她本来出身将门,容貌不显,但为人勇武忠诚,十分难得。

      “殿下,出了什么事吗?妾在外间听到巨响……”她问。

      “没事,起猛了,”瀛泽开口,果然变成了小女孩的甜糯嗓音,她强压住心中惊涛骇浪,匆匆退到卧榻上,避开满地的碎片。“把这里收拾一下吧。”她指着满地的碎片。

      张夫人急忙叫侍女进来收拾干净,换过一条大食连珠纹鸾衔绶地毯才算完。瀛泽坐在卧榻上,默默地对比自己和张夫人的身高差,估算着自己现在的年龄。

      “殿下,今天要去您外祖母杨夫人家晚宴,你现在换衣服么?要穿哪一套裙子?”张夫人问。

      “好啊……你看着换吧,吾也不知道这个场合什么合适。”那就是可以看到镜子了,正好顺便看下究竟是何情况。她记得杨夫人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出入她的府邸,那时她最多年方八岁,尚是无知女童。

      张夫人叫来更衣的侍女,捧着早就准备好的衣物首饰依次鱼贯而入,瀛泽细看这间屋子,当看到一个熟悉的莲花纹藻井,终于认定这是自己童年时代在大明宫的寝宫。她看着她们把一面一人高的铜镜搬到眼前,毫不意外的看到镜子里站着一个头梳双环,粉妆玉琢、精致非常的的女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

      她几乎已经遗忘了的,属于大明宫的记忆。

      镜中映出一张东山皎月般娇嫩幼小的面容。

      乡野的逸闻像闪电般掠过,戏本子里的《游仙窟》、《柳毅传书》、《返魂香》大抵如此,难道真是碰到了灵异之事?她不仅没有死,而且还回到了自己七岁那一年。

      乍看只是还没张开的鹅蛋脸,肤白如玉,眉睫乌浓,鼻如悬胆,一点朱唇。再细看时长眉横翠如同南山的峰峦,一双妙目乌沉沉落满了月华,长发等身,犹如鸦翅。眉宇间一点朱砂,隐约有太平的灵魂重生带来的些微沧桑和凌厉。

      昆山之玉,沧海之珠。

      回首已是百年身。

      但她仍是大唐最骄傲的公主。她还有时间,她还什么都没有失去。还来得及挽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对着镜子发愣,从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伤感里猛地想起这句话,努力使自己勇敢起来,面对未知。

      她抬头,恍如重新站在人生三月料峭清寒的春风里,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全新的活力,仿佛刹那之间挣脱了死亡的恐怖强加给她的僵冷之气。

      当她再一次站在大明宫最高处的玉阶上,俯瞰这个伟大的帝国,浩浩天风拂过她的头发,她暗自发誓这一次绝不放手。

      她和她的随行走到宫门口的时侯,迎面走来一个俊秀温雅的青年,也带着乌泱乌泱的一大从丛人,远远地喊道:“小妺,怎么这么久才出来?为兄好等!”

      走到近前,太平才认出这是她的大哥,太子李弘。

      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不顾一切地飞扑到哥哥怀里,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再也不松开。她还以大哥会永远凝固在洛阳合璧宫那场可怕的毒杀案里,而凶手可能是他们的母亲。她很想把后来很多的坎坷和委屈告诉哥哥,可最终如骨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泪汪汪地看着兄长,
      太子李弘是个端方君子,年纪比太平大很多,已经是18岁的成年男子,非常不习惯大庭广众下小妹妹这种牛皮糖似的拉拉扯扯,又舍不得对看似不开心的妹妹发火,以为她在闹脾气,只能尴尬道:“快走吧!不然到祖母家要赶不及了!”

      说着就要挣开太平,翻身上马,谁知妹妹执拗的拉住他的广袖:“不许走!我要哥哥陪我坐车!”

      “你今天怎么了?特别粘人。乖别闹!哪有大男人出门坐公主鸾车的道理,传出去不被别人笑死……”李弘怪道。仍是要去骑马。

      太平却死也不撒手,满脸执拗,一副你不答应我就哭给你看的样子。李弘最终妥协了,遮遮掩掩的上了太平的鸾车。

      到了车上,尽管偌大的空间只有兄妹二人,太平还是紧紧地贴着哥哥,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好像一不留神他就会消失一样,不管李弘怎么劝说都没用。
      半天,口干舌燥的李弘终于放弃了劝说的打算,他发现妹妹今天异乎寻常的执拗,连长安西市热闹的街景也不能分去她的注意力。她就是不让他离开身边,好像他是一个柔弱的婴儿。是在害怕什么吗?不愿意去外祖母家?
      这样说起来,似乎前几次就有不高兴的迹象,要不是母亲的命令,他想太平更愿意留在大明宫和宫女捞金鱼玩吧。这也难怪,他们的祖母杨夫人最近脾气阴晴不定,何况还有那个阴恻恻的贺兰敏之,冷不丁站在暗角,好像随时会做出什么的样子。这一切都是因为表姐贺兰氏莫名其妙的死。在一个普通的春夜,一场酣甜的梦境中,无声无息地离开人世。有司查不出什么端倪,有传言说贺兰是被他们的母亲武皇后谋杀的。因为他和父亲私通。对于私通这件事,李弘有所耳闻,但是对于母亲下的手,他是怎么也不信的,她们毕竟是姨妈和外甥女啊。

      妹妹肯定是害怕了,他想,于是他抚摸着妹妹的双环髻开口道:“太平是讨厌贺兰敏之吗?外祖母这几天心情不好,我们又没办法时时陪在她身边,让贺兰敏之住在杨府也是没有案发的事,总是需要一个服侍老人的晚辈,他最合适不过了。”他开解妹妹。

      太平却从他的话里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猛地从他腿上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只警觉的小兽:“什么!贺兰敏之还在?”她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个时间是个人还活着,在她的印象中,这一年的春天,先是贺兰的死,然后贺兰敏之开始复仇,私通李弘未婚的太子妃,又□□太平的贴身宫女,最后被武皇后命人用马鞭绞杀在流放岭南的路上。随后是外祖母的死。“哥哥也不愿意去吧?我看你更愿意去哄未来的太子妃呢!”她试探道。

      李弘耳根红了,“她有什么好哄的!每天弄些女人家的玩意儿,玩物丧志,不是君子所为。”
      “多交往可以增进感情呀,”太平眨眨眼睛,“毕竟你们要过一辈子的,互相了解下不好么?”其实她想提醒哥哥这个女人品行绝对有问题,是个水性杨花的人。这桩婚事,不管她和贺兰敏之有没有私通,她都是不赞成的。

      “小孩子家!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呀!”李弘更生气了,“什么增进感情!谁教你的!小心我告诉阿娘!”他威吓道。

      “哎呀!开玩笑的!哥哥不要嘛!”太平假装讨饶,却暗自心思急转。
      这都是这年春天发生的事,可现在已经夏天了。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重生带来的细微变化吗?事情虽然看似没有变,但是结果可能完全不一样了。就这因为贺兰敏之疯狂的复仇,最后造成了她和哥哥两个人终生的污点。哥哥摆脱不了未婚妻被人□□的侮辱,终于从谦谦君子变成了一个自卑的男人,胡乱地反抗母亲,最终导致了合璧宫的悲剧;而她,在别有用心的人口中,被□□的宫女,变成了她本人,终生都洗不去污名。

      这是这个皇室家庭悲剧的开始。

      如果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就要把一切危险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不论用什么手段。她要保护那些最心爱的东西。

      她暗自握紧了拳头。

      太子和公主的仪仗进入杨府,太平撩开车帘往外看去,发现这里跟记忆中别无二致,宏大精致的府邸,因为那桩贺兰氏谋杀案的发生,笼罩在一股不可名状的压抑气氛里,这里的天空浓云密布,仿佛要比别处矮上不少。仆从个个沉默而木讷,服色晦暗,形同泥塑木雕。

      到了内宅,李弘和太平被恭恭敬敬地请下了车,往内堂而去。仆人送上茶水点心,即使是她平时最爱吃的,她也一口不碰。就从刚才下车开始,她就全身尖刺竖起,像个戒备的刺猬。谁知带贺兰敏之会从什么地方窜出来。

      李弘却不以为然,他来的多了,而且每每入口的东西都有宦官验毒。他看着太平紧绷的样子,仍然以为妹妹是在赌气,讨厌杨府。殊不知宫廷的阴谋诡诈,太平比他了解的更为深刻,简直入木三分。
      既然妹妹那么不自在,他欣然站起来,冲妹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既然那么不自在,那么我们就不要耽搁了,快些去拜见外祖母,然后找个由头快些离去吧!反正阿娘也没有交代我们什么要事,只是来陪外祖母聊天解闷罢了。我倒觉得她现在根本不想见到我们。”

      太平也觉得是个好主意,点卯过后马上就走,这对谁都好。

      杨夫人的院落充满了终年不散的阴霾和腐朽的气息,哪怕现在是绿意盎然的夏天,它却像一个因将就木的老妪,从里到外散发着阴沉腐败的气息。

      杨夫人是个沉静寡言的老人,因为先前连续发送了女儿和外甥女,更加的衰老沉默。太平原先就不敢在她面前放肆,现在有了前世的记忆更加审慎。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在一个稚嫩的身体里,却有一个历尽沧桑的灵魂,用一种超拔、警觉的态度对待周遭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奴婢引领他们走进卧房,杨夫人从床上挣扎起来要给他们行国礼,李弘见状连忙抢先一步,拉着太平给她行了家礼。老妇人这才在奴婢的搀扶下偃旗息鼓,气喘吁吁地躺下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李弘说逛了问候的话,该寒暄的也寒暄完,终于发现终于发现无话可说的时候,决定带太平撤退。可是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从老妇人的八宝莲花床帐后慢慢慢的转出来,穿绯色圆领缺胯袍,戴金玉九环躞蹀带,脸上挂着暧昧而阴沉的微笑,好像是缝上去的一样。那俊秀跳脱的面孔一半隐没在华丽床帐的暗影里:“外祖母,太子倒也算了,确实事务缠身分身乏术,可是太平还小啊,整天拘在宫里有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如我陪她玩耍吧!”他对着太平不怀好意的笑着,“太平表妹,府里的万兽园今年春天生了很多小兽,比如什么小山猫,梅花鹿的幼崽,还有天竺来的不大常见的犀牛、狮子和舍利,殿下不想去看看吗?”

      “是啊,太平,你出来了不多留一会儿吗?听说你不喜欢这个宅邸?那里看不惯么?外祖母倒是很喜欢你呢,看到你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小贺兰,你和她小时候可真像……同人不同命哟……”
      杨夫人说着说着流下了老泪,一旁贺兰敏之忙用丝帕给她擦去,“外祖母不要伤心了,妹妹已经早登仙界,您老就不要再让她走得不安了……”
      “太子殿下,这点个卯就走,外祖母卧病多日,不敢求您亲自侍奉汤药,于孝道上也有点讲不过去吧……至少留一个人……”贺兰敏之耐心地擦拭着老太太流出的唾液,一边状似为难地说。
      看他们一搭一唱,素来推崇儒家孝道的李弘也动摇了,“要不,太平你就留下吧……外祖母她……”

      “至少今天留下吧,明天一早我一定完完整整地送公主殿下回去!”他信誓旦旦的说着,“老人家不能再伤心了……”他沉痛道,语气中有一丝急切。

      “好!”只要你付得起代价,太平在心里说。她微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漠然盯着柔声劝慰老太太的贺兰敏之,突然感觉到了一个疯子的审慎,他在她眼里就像一只急不可耐的年轻狐狸,急于亮出爪子,不管她愿不愿意,他却执意想要一战。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