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拾欢 莫邪》祩子

2、青云寨

　　而今在这青州城，提起青云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作为青云寨少寨主，在我有生之年，能将青云寨发扬光大，我十分骄傲。
　　二十年前，青云寨在青州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山贼窝，不曾想十五年之后，长江后浪推前浪，青云寨寨主莫问天有一独女，名莫邪，强横凶恶，悍名更甚其父，在青州城胡作非为、无法无天，被青州老百姓以小魔女称之。据说这青州百姓，不论男女老少、老弱妇孺，一闻其名，必定心惊胆战，惊慌逃窜。如此可见其女声名之狼藉，恶名昭著。
　　茶楼里，说书先生轻轻举起醒木，在空中稍停后，啪的一声重重的拍在梨花木桌上，陈词激扬：天下女子，宁有莫邪者乎！
　　环视场下，听客纷纷直眉怒目，怒气填胸。
　　看他们敢怒却又不敢言的样子，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总共下了四次山，怎么就恶名在外了呢。
　　仔细说来，让青州百姓发指的也就五件事情而已，而且传言多不属实。
　　第一件事青州百姓版本：小魔女贪恋柳府小公子容貌秀美，柳小公子不堪其扰，小魔女色胆包天欲以强抢，柳小公子羞愤，几欲气竭身亡。事实：我只是为讨一个说法追着柳永跑了半条街而已。
　　第二件事青州百姓版本：小魔女目无法纪，光天化日之下盗走赵府传世之宝千年古玉，使赵老爷差点吐血而亡。事实：这就是莫须有罪名，赤裸裸诋毁了，那块古玉明明是赵婉亲手送给我的。
　　第三件事青州百姓版本：青云寨作恶多端，知府大人率众剿匪，与小魔女交战，未果，虽败犹荣。事实：这完全不是青云寨先挑起的战火，这青州知府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拿我们青云寨开刀，表功绩，整个过程青云寨完全处于被动一方，而且青云寨宗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第四件事青州百姓版本：小魔女性好色，曾劫持青州年轻俊美男子。事实：爹爹寻思着我该嫁人了，就将相貌端正的男子带上山来给我看看。
　　第五件事百姓版本：小魔女大闹赌坊，赌坊秋老板损失惨重。事实：我那天无聊，带了几个弟兄到赌坊里瞧瞧热闹，谁知被人一眼认出来，结果赌客们卷着银子仓皇逃窜了。
　　我恍然大悟：我一不杀其人，二不劫其财，然对我一个区区女子如此诋毁，这些人实在是心胸狭窄。
　　流言蜚语，指不定就是这些人在背后散布的谣言，何足凭信。
　　小栗子摇头：小姐，你下了四次山，一次得罪青州首富柳家，一次得罪书香世家赵府，一次又得罪了青州官府。这青州城里有权有势，有名有利的，正派邪派，你全都得罪了，你说他们能不恨你么。
　　对于这些传闻我虽不屑，但也给我造成了困扰。
　　夏意渐深渐浓，挺拔疏朗的梧桐里，蝉鸣不绝于耳。
　　是日，青山明媚，飞鸟悦耳。穿过幽静竹林中的曲折小路，有一深潭掩于花木浓荫之中中。
　　明山沉寂，万物空灵，水潭清澈见底，中间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浮出水面，卧石上有一纤细的身影侧躺而眠。
　　“小姐，醒醒，小姐”。
　　小栗子正直青春年少，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嘶哑，粗粝磨耳。
　　我睡得正香，不理会他那讨厌的公鸭嗓，烦躁不堪地皱着眉头。
　　幽幽潭水，水天一色，山光明灭，又是这场梦。
　　爹爹说我那时才三岁而已，垂髫小儿，理应不记得才对。
　　可这梦像是着了魔，时不时的跳出来折磨我。
　　时光倒回，三岁那年，我蹲在树下拿着一把爹爹做给我的小木剑在地上使劲儿戳呀戳。
　　看着地上的小蚂蚁慌不择路，四处逃窜，我乐不可支。
　　“小娃娃”
　　咦？谁叫我？
　　煞风景！我玩的正欢，不理睬继续戳。
　　“小娃娃”
　　这人不厌其烦地叫了四五遍，我不情不愿地仰起头，头顶上方一位白胡子老爷爷对我笑的分外和蔼可亲。
　　爹说山贼守则第一条：老叟儿童不抢。
　　我拍拍手，站起身，乖巧地问：“老爷爷，你是谁啊？”
　　老爷爷捋了捋他那把白胡子，蹲下身子与我平视，口里不断说着“怪哉，怪哉。”
　　我好奇地歪起头：“爷爷，什么是怪哉？”
　　这老爷爷激动地先是摸了摸我的额头，接着又翻开我的小手看了看，盯着我的眼睛，眉飞眼笑。
　　“爷爷你做什么？”
　　老爷爷又捋了捋他那把白胡子，端着架子不语，着实让我觉得高深莫测。
　　“你是何人？”
　　身后传来暴怒的声音，接着一阵强烈的风从我身旁呼啸而过。眼前一暗，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背影已经挡在我的面前。
　　我抱着爹爹的大腿好奇地向外看去，老爷爷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捂着半边脸嗷嗷直叫。
　　“哪来的贼人，敢闯我青云寨”
　　爹爹怒气冲冲。
　　老爷爷慌忙摆手，“路过路过，老朽见令嫒命盘奇特，是以才上前观察一番”。
　　“哼！”
　　爹爹收了手，“算命先生？我儿如何奇特？”
　　只听老爷爷兴冲冲说道：“千年一见，天煞孤命，人世苦海，漂泊无依……”
　　当时我尚且年幼，不理解这几句话的含义。
　　不过老爷爷话没说完，爹爹的身影如离弦的箭冲了过去。
　　爹爹火冒三丈：“好你一个江湖骗子，敢咒我儿，看我莫问天不把你……”
　　我眨眨眼：爹爹和老爷爷打起来了。
　　老爷爷讨饶：“好汉住手，住手啊”
　　爹爹怒火中烧“让你咒我儿”
　　“哎哟哟，老朽说的都是真的呀”
　　“一派胡言！”
　　爹爹掌风如刀，那老爷爷也不弱，每次都轻而易举的避过。
　　我忽闪忽闪眼睛，让爹爹如此盛怒，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就在一旁为爹爹助威：“爹爹威武”，手脚不由自主仿着爹爹的拳势比划起来。
　　“哎呦——”
　　一声惨叫，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我从梦中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
　　刚刚是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吧？
　　我扒着岩石往潭水瞧去。
　　水面上露出了小栗子的头，他抹着脸上的水，郁闷地看着我。
　　我摸摸鼻子，装模作样拾起散落在岩石上的诗集，摇摇头：“小栗子，你莫不是轻功退步了？”
　　从岸上飞到潭中岩石都能掉到水里？
　　小栗子目光幽怨，我猜他一定是想说：小姐，明明是你一脚把我踹下去的呀。
　　当然我这个罪魁祸首肯定是不会承认的，因为我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
　　我慢悠悠拿书挡住半张脸，冲着小栗子眨眨眼：“胡说，如今你小姐我修生养性，怎会做如此胡莽之举。”
　　不得不说小栗子是个极为了解我的人，深知我脾性。故而他很是抑郁地改口问我今日又读了些什么书。
　　提到书，我来了兴致，这一年爹爹对我管教甚是严格，势必要将我培养成大家闺秀的节奏，曾让我一阵苦恼。还好有二叔在，时不时教我两首诗词，勉强蒙混过了爹爹这一关。
　　我打开手中的书，兴味十足地翻到那一页，说道：“今日学了一首好诗。”
　　见我兴致盎然，小栗子禁不住问我是什么诗。
　　我愉快念道：“施朱傅粉，丰肌清骨，容态尽天真。舞裀歌扇花光里，翻回雪、驻行云……”
　　念完，仍觉得意犹未尽，不无感慨：“小栗子，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小栗子嘴角微动：“小姐，这本诗集是谁给你的。”
　　我神秘地笑了笑，盘膝而坐，说道“前几日，我见二叔鬼鬼祟祟在枕头下藏了一样东西，果不其然”，扬扬手中的书，“我趁二叔不在，悄悄潜入他的房间，在枕头发现了此书。”
　　小栗子额角隐隐跳跃。
　　我摸索着下巴，“小栗子，你说此等美人该栖于何处？”
　　小栗子揉揉额头：“不知道。”
　　我得意一笑，打了个响指“听王二说最近总是在绾君楼看到二叔。”
　　小栗子嘴角抽搐：“小姐，你想做什么？”
　　我站起身，潇洒地一甩裙摆，指着山下，亮声道：“下—山”。
　　小栗子立马耷拉下脑袋：“小姐，我可不可以不去。”
　　我眼睛一眯，煞有介事地笑道：“好呀，你可以试试。”
　　见我笑的阴测测，小栗子哭丧着脸。
　　小栗子比我小五岁，除了爹爹和二叔外，是我极为亲近的人。
　　说起我与小栗子相识的经过，那也是一段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故事。
　　那年栗子正熟，后山大把大把的栗子散发着浓浓香味，引得我食指大动，一日我跑到了后山栗子林，爬到树上正当要拨开那颗饱满诱人的小栗子时，树下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叮叮当当，振奋人心。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大汉与五个黑衣人斗得厉害。
　　二叔说观棋不语真君子，爹爹说观战绕行真英雄，只是以五对一，实在卑鄙，我继续专心拨我的栗子。
　　不过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往下面瞥了两眼，呵！大汉肩上还扛着一个小孩，我摇摇头，碍手碍脚的，难怪处处受制。
　　突然啊的一声惨叫。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噤声观望。
　　果然大汉体力不支，且对方人多势众，肚子上被蒙面人捅了一个大窟窿，血咕咕咕的往外蹦。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血，一个惊吓，手中那颗刚拨好的小栗子恰然滑落，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一个黑衣人的脑袋。
　　我一愣，底下的黑衣人明显也一愣，他仰起头看见了躲在树丫上的我，我非常抱歉兼诚恳的嘿嘿一笑，怎料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闪，拿着大刀跃向我一刀砍。
　　我大惊，慌忙躲开：“好汉且慢”。
　　奈何，黑衣人不给我半点解释的机会，五把大刀围着我耍的是天花乱坠，我左闪右躲，前进后退，人虽然没事，但好端端一身衣服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我轻松地向后一跃，算是逃出包围，看着瞬间变成烂布条的衣服，勃然大怒，捡起地上一根树杈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他们一通猛摔狠打。
　　我记得自己当时并未用多大力气，然等我消气，五个黑衣人已经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气绝身亡。
　　我颇为尴尬地看向树下大汉，岂料这魁梧大汉受伤太重，一个白眼，也断了气。
　　我扰扰后脑勺，情况不妙啊！你们都死了，这树下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怎么办呀。
　　好在我这人心善，不忍他们曝尸荒野，就在栗子树下挖了个大坑，将他们埋在了一块，身前各为主命做了敌人，死后了无牵挂或许能做个朋友，不然黄泉路上多孤单寂寞。
　　多年后，我将这段惊心动魄的故事讲给了小栗子听，小栗子听完问我：你确定不是毁尸灭迹？
　　我咬一口栗子：小栗子越来越不可爱了。
　　言归正传。
　　在遇见小栗子之前，有一段时间我是非常孤单的，一般孩子见了我都是唯唯诺诺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从小跟随爹爹习武，尽得其真传，所以经常一个人去后山闲逛，偶尔看到憨态可掬的老虎幼崽就爱不释手，顺手拽回了山寨，所以寨子外面经常可以看到大老虎的影子，寨子里的兄弟苦不堪言，以命相逼，我才恋恋不舍将这些小家伙放走。
　　爹爹对我严词厉色，说做一个女孩子要文雅，我摸摸鼻子欣欣然答应。
　　为了避免我再带些凶兽幼崽回来，兄弟们经常送我一些小兔子，小猫，小狗之类的幼崽。
　　可我偏偏不喜欢这些弱小的小东西。所以我又开始了形单影只，继续在后山溜达的日子。
　　小栗子曾问我：为什么偏偏喜欢蝴蝶。
　　我说：每一只蝴蝶的一生都很短暂，但它依旧去选择破茧成蝶，不是很勇敢吗？
　　小栗子沉默。
　　十岁那年，在栗子成熟的时节我遇到了小栗子，我将他带回了山寨，这孩子小时候长得眉清目秀，看着颇为喜欢。
　　爹见我这次扛了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回来，就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是捡来的，爹爹又问我从哪捡的，我告诉他说是在后山捡的。听完，爹爹瞟一看小男孩，就出去练拳了。
　　我欢天喜地，爹爹不反对，同意留下这个孩子了。
　　山寨兄弟们见我带个活人回来，皆是好奇，围着小男孩左看右瞅。我看惯了他们大惊小怪的样子也不觉地奇怪，放任他们去折腾。
　　只是偶尔那么一次，茶余饭后，兄弟们围在一块窃窃私语，我也好奇地将耳朵凑过去。
　　王二说：这孩子怎么看都与小姐有几分相像呐？
　　烧饭的胖婶颤悠悠道：不会是寨主在外的私生子吧？
　　王二摸摸头，大腿一拍：莫非寨主为了将这孩子名正言顺地接回来，故意使计让小姐捡回来的？
　　“嗯…有道理啊”
　　众人附和。
　　我大惊失色，怒不可遏，以为爹爹不要我了，恰逢爹爹也出来溜达消食，我一脸怒气看着爹：“您怎么可以始乱终弃”。
　　说完，兄弟们这才惊觉刚刚八卦的主角们就在他们身后，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爹，又看看我。
　　爹爹脸色难堪起来，问我：“这些话都听谁说的。”
　　见爹沉着一张脸，我默默转头刚才聊得正欢的几人。
　　众人见我看过来，惶恐地摆着手。
　　爹的脸更加阴沉：“我问你刚才那句话是在哪听得到？”
　　爹生气了，我扒拉一下手指，怯怯说道：“就是…就是不经意路过张叔房间时听到的。”
　　张叔名张勇，是爹爹众兄弟其中之一，平时对我也挺好，就是有点好色，在没遇到张婶之前，听说和山下一个女人关系不清不楚，张叔成亲后，张婶不知从谁哪里听到这些陈年往事，天天晚上吵得厉害，我那天恰巧在他们家房顶纳凉，张婶就是这么生气地质问张叔。
　　我一五一十地给爹爹说了，底下兄弟哄哄而笑，人群中张叔苦着一张脸。
　　我误会了爹爹，小栗子跟爹爹没有半点关系，爹爹说两个人长的想象是一种缘分，所以小栗子才会遇上我而得救。
　　小栗子醒来后，好似受了惊吓，全然不记得自己的身世，我怜悯地看着他，于是我想既然我是在栗子树下救了他，不如就叫他小栗子吧。
　　也正是因为这次的乌龙事件，爹爹说他做了一次深刻的反省，语重心长地给我定下了两条规矩：一不许我再去听别人墙角，二是他要请一个教书先生来教我诗书礼仪。
　　这个教书先生，后来成为了青云寨二把手，也就是我的二叔少顷。
　　说起二叔，此人也是命途多舛，生不逢时。爹爹说二叔是个才华横溢的秀才，只是如今奸人当道，二叔不愿同流合污，断了科举念头，上山做了我的教书先生。
　　十载已过，教书先生也就慢慢变成了我的二叔，与我感情甚笃。
　　今日是我生辰，爹爹和二叔一大早就下山买酒了。
　　二叔这人不知是不是私下保养得好，自我见他第一眼，岁月就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看上去不像是我二叔，倒像是我的兄长。这一点，作为女子，我自叹不如。因此在听说二叔最近留恋绾君楼的时候，我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能够拴住我二叔那颗风流飘荡的心。
　　“小姐，好了没有？”
　　屋外小栗子打断了我的回忆。
　　说来今天也是小栗子十五岁生辰，他比我年少五岁，在他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我就将他与我同一天过生辰，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小姐，好了没有”
　　小栗子在门外又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