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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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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巧言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坐在出租车上,旁边是蒋伟君,他的外套则盖在自己身上。
她隐约想起来,在她推开好几个行人,险些摔倒的时候,蒋伟君扶住了她,拉着她跑,然后呢?她完全记不起是如何上的出租车。
周巧言开始哭泣,咧着嘴哭得毫无形象,哭得弯下身体,无法喘息,直到肺里再无一丝空气,再猛地吸气。她哭得很大声,毫无顾忌,多年来所有的压力,连同申请留学的压力,失去母亲的悲痛,一并爆发出来,她叫着“妈妈,妈妈”,除此之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吃惊地从后视镜里看。
蒋伟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轻轻抚摸周巧言的后背,能感觉到手下那具单薄的躯体抖个不停。他知道她很痛苦,却无能为力。
周康回到家的时候,知道周巧言已经回来了,门口有她出门时穿的鞋子,客厅的灯也打开着,她卧室的门紧闭着。
周康走到女儿的卧室门口,轻轻扭了一下把手,果然从里面锁上了。他想敲门,曲起的手指在门板前停留好久,也没勇气落下。
他还记得刚才一下车,就听到女儿大喊的声音,那一刻,他的心脏仿佛被揪住了。那声音太绝望,让他害怕。他宁愿周巧言跟他摔东西,也不愿意听到她那么绝望的声音。
第二天,周康醒的很早,事实上,他整个晚上都睡得不好。半夜的时候,李妍给他打过电话,说很抱歉,说没想到会遇到周巧言,更没想到她是那样的反应,说着说着就哭了,说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爱他。
周康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看到周巧言穿着睡衣,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听到门响,身体很明显地抖了一下。然后她缓缓回过头,冲周康扯了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爸,我们谈谈。”周巧言说。
周康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坐下,伸手想拍拍女儿的肩膀,周巧言条件反射边想跳起来却又强忍住的反应,让周康觉得很难受。
“爸,”周巧言在笑,虽然那表情比哭还难看,“我想了一下,我不去美国了,我留在国内,留在你身边。”
周康的表情从迟疑变得吃惊,他没想到周巧言会跟他说这个。
也不知周巧言注意没注意到周康的表情,她的眼睛虽然在看着周康,却似乎并没有聚焦,只是机械地笑着,继续说:“我考虑过了,你说得对,我可能适应不了那边的生活,我还是留在你身边,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我陪着你,就咱们两个。我也不去上大学了,我去公司帮忙。大学里学4年,还不如直接跟着你学经验对吧。爸,好不好?”
周康不可思议地看着周巧言,说:“你怎么可以不去念书?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国念书的吗?吃了那么多的苦,付出那么多,到现在你说不去了?”
周巧言说:“我不去了,跟念书相比,我更不想失去你。”
周康说:“你不会失去我。”
“会的!”周巧言突然站了起来,高声说道。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她又强迫自己坐下,用发颤的声音继续说,“爸,我知道让你一个人在国内3、4年实在太漫长了。是我太残忍了,当初没考虑你的心情。我改,我不走了,哪儿都不去,一直在你身边。爸你别离开我。”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哭了出来。
周巧言控制着,没有哭出声,可是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周康想拭去女儿脸上的泪水,拭去一滴,马上有新的落下来,根本擦不干。
周康的眼圈也泛了红,颤声说:“你真的不能接受新……”
周巧言截口说:“不能。”她决不能让父亲说出“新妈妈”这个词。对她来说,妈妈从来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久。
“爸爸知道了,爸爸会去处理。”终于,周康说,“甜甜不哭了,甜甜乖乖去美国上学,念完书回来再到公司帮爸爸的忙。”
听完周康的话,也不知周巧言理解了没有,她看上去像是点了点头,其实也许只是抖得很厉害。
周巧言把双腿蜷到沙发上,抱着膝盖呜呜地哭。
周康平静了一下情绪,站起来去书房打电话。从未关紧的房门里溢出只言片语,“……对不起……我想不行……别这样……不不……对不起……”
这一刻,周巧言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害怕。
那天之后,父女两个的相处有点小心翼翼,他们都很希望这种情况能够在周巧言出国前缓解,但同时内心里又都没什么信心。
元旦的时候,父女两个继续打起精神去应酬。张平的老婆拉着周巧言,说她瘦了,又漂亮了,说起上次周康帮她带回来的护肤品特别好用,让周巧言到了那边继续帮她买,或者周巧言可以开个代购店,她介绍她的朋友们都去买。周巧言笑着点头说好,其实对方说的话她完全没听进去。
元旦过后不久,蒋伟君生日,邀请了周巧言,又是和张哥他们一起吃饭。张哥好像在跟刘东方闹别扭,席间俩人互不理睬,当对方是空气。可是周巧言却觉得两个人只是耍花腔,果然吃完饭分开的时候,张哥去勾了勾刘东方的胳膊,他们就和好了。
蒋伟君没直接回家,而是拿出好多仙女棒烟花,带着周巧言挥着玩儿。这次周巧言穿得很多。
烟花被点燃,嗞嗞地喷散着,照亮一小块地方。周巧言拿着它在空中转圈,直到它越来越暗,直到熄灭,然后冒出一缕青烟。
蒋伟君又点燃一根交给她。
周巧言说:“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玩过这个东西,那个时候我妈还在,她带着我玩,本来挺开心的,可是当烟花熄灭之后我就哭了。我当时还不明白这只是很短暂的东西,当发现美好不能永恒,我就哭了。”
蒋伟君没说什么,默默陪她把所有烟花放完。
蒋伟君说:“后来你跟你爸说什么了?”
周巧言知道他是问圣诞那天的事,毕竟他目睹了过程。
周巧言说:“我跟我爸说我不去美国了。”
蒋伟君笑了起来。
周巧言说:“你笑什么?”
蒋伟君说:“女孩子就是好啊,可以任性,如果我说我不要去读大学了,我妈会挥着晾衣杆满小区追着抽我。”
周巧言:“噗。”
蒋伟君说:“你终于笑了。你知道吗,你那天晚上的样子真让人心疼。”
眼中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周巧言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很亮,目光那么柔和,让人感到温暖。那种可以在假装坚强多年后,停下来依靠的温暖。
但是,很怕,习惯了温暖,会让人变得不坚强。
周巧言别开了脸,蒋伟君也默契得什么都没说。
这一年的冬天,注定比经历过的所有冬天寒冷,或许,终此一生,都不会再遇到这样的冬天。
周巧言觉得很累,或许是圣诞那天的大爆发,让她把所有积存在体内的力量全部散尽。她想
算了,不管了,谁没了谁还不活了?她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放父亲自由?可是为什么父亲跟自己在一起,会觉得这么不自由?她想起那天晚上,父亲看着另一个女人的笑容。她已经忘记父亲对母亲是如何笑的,在她心里残存的,都只是父亲对失去母亲的哀思表情。
可是既然对失去母亲表现得那么难过,又怎么会对别的女人笑成那样?她不明白了。曾经许诺过的唯一,是不是只是一句玩笑话。
带着这样的疑惑,走到一年的末尾。周康带着周巧言去墓园,周巧言擦拭母亲的墓碑,盯着母亲的照片出神很久,直到周康出声叫她。
周巧言蹲的时候有点久,站起来的时候晃了一下,周康扶住她。她抬头看了她爸一眼,没看出来他是个什么情绪。
回程的时候两个人一直沉默着,周康打开车载音响,依旧是REM的歌:
「Ooh, Life is bigger
It's bigger than you
And you are not me
The lengths that I will go to
The distance in your eyes
Oh no I've said too much, I set it up.」
怎么听怎么讽刺。当信仰已岌岌可危,剩下一个干巴巴的梦想仿佛是个笑话。
周巧言始终没有说话,更没有像每年这个时候问那句“你会不会永远爱我妈妈?”她知道她问的话,周康多半还会像往年一样回答她“会”。但是她会相信吗?得到一个连她自己都怀疑的答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周康不回答她,或许由此展开什么“一个人一生中的不同阶段会爱上不同的人”之类的话题,她该怎么办?她无法想像一个男人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她和她妈妈不算。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小一点,当一个新的人走进去,以前的那个早晚被挤走,连个影子都不剩。她无法想像有天她爸连她妈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所以最好的方式是不去触碰。
逃避不是办法。但却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把一切交给时间,把所有送回原点。
这个新年,就在各怀心事中过去了。
高三的新年很短,几乎过完年就上课了。所有同学都忙得抬不起头,连蒋伟君都拼命做卷子。
3月,周巧言终于拿到了off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