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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天 ...

  •   “禀皇后娘娘,博毅侯府来报,侯夫人不行了。”李公公尖细的嗓音打破了翊坤宫沉默的气氛,皇后一改之前的冷漠脸色,甚至失态地在皇帝父子和连溯溪面前站起身来。

      李公公跪在殿门前,头贴着地,看不清脸色,接着说道:“侯府今晨已经开始准备白事,太医言道夫人大限就在这一两日了。”

      连溯溪头脑一片空白,回头看向匍匐在地的皇后心腹。人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上次回家不是说只是心肺不畅,多走走膳食上补一补就好了。

      人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

      “舅舅,我、我先回去了。对,我回去看看他。”连溯溪话都说不利索了,跌跌撞撞站起身,告了个罪便往府里赶。骗人的吧,或许如同上次一样使小性子哄他回家,说是胸闷恶心,结果什么事都没有。

      连溯溪一遍又一遍跟自己说着,心底里却有个声音在逼他正视事实。

      讣信都传进宫了,怎么可能还是岳竹为了哄他回府捏造的小病小痛?

      “岳敏,能不能再快点!”连溯溪连皇宫里他那皇帝舅舅赐给他的华丽辇车都不坐,只叫跟他在外征战的副官驾车,直把轻车驾出了战车的速度。

      岳敏愤慨地在车前顶嘴道:“侯爷今日倒是急成了这幅样子,之前又为什么冷着公子?”

      连溯溪动了动嘴唇,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岳敏是岳竹父亲的旧部,当年连溯溪负气出走西北,岳竹跟皇后求了情好歹把岳敏送来他身边做副官,一来保他平安,二来在带兵之时也好有个请教商量之人。

      莫怪岳敏心中对他不忿,岳竹身为旧主之子可比他这个上峰重要得多。

      一路沉默到了侯府,连溯溪急从车上跳了下来,没有白幡,没有讣钟,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

      连溯溪带着冬日的寒风跑进了正院,上朝受封赏特意穿的华贵朝靴踩上了点点泥泞。“人都在哪里?夫人在哪里!”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正院正中的石板路上,却只有零星一两个神情悲戚的下人在做日常洒扫,偌大一个侯府正院倒荒凉得跟鬼宅一般。

      被连溯溪抓住的扫地仆慌张地跪下,脸上一塌糊涂,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侯爷不知道夫人去年就搬进洱园了吗?今晨夫人不好了,刘嬷嬷和吴总管都在那儿,一天没出来过了。”

      洱园说是个园子,其实就是府里最东边的一个小院子,简陋得连东西厢房都没有。只不过靠近府里的后花园,连溯溪的亲娘在那边种茶玩,便起了个名字叫洱园。

      原本连溯溪觉着李公公说得已经够严重了,回府才发现事态比李公公上报的更为严重。岳竹这状况哪里是大限就在这一两天,分明是已经吊了一天命随时要咽气了。

      连溯溪丢下趴在地上嚎啕出声的扫地仆,夹裹着随着天色暗下来越发阴冷的冷风,朝着记忆中的洱园跑去。

      一路迈开腿来跑到了洱园门口,连溯溪抹了把脸,将脸上抹下来的雨水随手擦在了羔裘斗篷上,定了定神,才刚刚要踏入这小院,只听院内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

      “老奴不要您的钱,也不要您的画,您醒过来啊夫人呐——”

      连溯溪如遭雷击地定在了原地。这声音他是万分熟悉的,可不正是他最信任的刘嬷嬷么?

      刘嬷嬷在长公主出嫁前便是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在长公主出嫁后也一直是心腹级别的人物,甚至长公主病逝之前也是将尚未成年的他托福给了刘嬷嬷和原来父亲的副官也就是而今的吴总管。

      托孤之人已然逝去多年,被托之人而今也已建功立业。刘吴二人在他上次回府之时便有些恭敬得过了头,倒是对岳竹偏爱有加。

      他上次回府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去年?前年?领兵在外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快,回京以后物是人非,待他如亲子的皇帝舅舅皇后舅母和待他如亲兄弟的太子表哥在他面前冷漠了起来,当年为了护住他这个小主子不顾形象撒泼打滚的刘嬷嬷在他面前客气了起来。

      平日里最是琐碎乃至被他笑话婆婆妈妈像个女人的岳竹,人都咽气了。

      连溯溪突然有些不敢进门,他不敢看岳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他怕刘嬷嬷和吴总管上前来质问。
      质问他什么呢?他为什么要怕别人的质问?

      洱园唯一的一间屋子忽然门户大开,吴总管从里面面色沉重地走了出来,刚刚扯起嗓子喊了半句“夫人殡……”便看到了呆站在雨里的连溯溪。

      吴总管盯着他看,嘴唇嗫嚅着,到最后双手都抖起来了才憋出一句:“小侯爷,您……您可算是回来了……”说罢撑起伞越过他到了洱园门外,高喊道:“夫人殡天了——白——幡——起——”

      死气沉沉的博毅侯府似乎一瞬间被炸得活了过来,管事们发令的吆喝声,大丫头和姑姑们对小丫头小厮的叱骂声,更多的是乒乒乓乓的敲打声。

      一如三年前办红事的时候。

      连溯溪茫然地站在洱园门口,看着一些稍微有些熟悉的脸孔从洱园那小屋里鱼贯而出。怪不得正院就那几个扫地仆,原来侯府里稍有头脸的下人全都在这里。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洱园中走了出来,行至连溯溪身边时便停下道个福,却一个也没有抬头看他。他们出来了,自己是不是该进去了。连溯溪木然地原地不动,朝靴一定是进了水,不然双脚怎么会这么沉。

      肩膀被人抚了抚,连溯溪转头来看,正是之前在他面前连摆什么表情都不知道的吴总管。此刻吴总管似是收拾好了心情,一如小时候激励他练武时的慈爱。

      “小侯爷,去看看夫人吧,趁着、趁着夫人还未凉透……”吴总管扁了扁嘴,强行将哭腔忍下。这个曾跟随老博毅侯出征过的高壮汉子也已经在连溯溪看不见的地方逐渐老去,两鬓染霜,皮肤干皱,背也驼了,再不复当年教他入门拳脚时的爽朗豪情。

      原来他不在京城的这两年,所有人都变了。

      连溯溪艰难地迈腿,走入了那扇被冷风吹得摇曳的门。入目便是刘嬷嬷仍旧趴在床前小声哭着。

      他不敢走近了,甚至不敢看被刘嬷嬷遮挡了一半的岳竹。只是看了一眼被刘嬷嬷抓着的那只手,他就知道岳竹到底有多痛。

      岳竹的左手原本比他的右手要好看很多,因没有常年握笔产生的茧结,显得五指修长又纤细。在连溯溪的记忆里,对这只手最深的印象便是他娘跟着他爹前后脚去了的那一年,在舅母的宫里,舅母为了让他吃东西,让跟他年龄相仿的岳竹来劝。

      最终是才十三岁眉眼都没长开的岳竹,用他不握笔的左手,擒起盘子里的莲蓉酥亲手喂到了他嘴里,还细声细气地一直在他耳边说话,才把他从骤失双亲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拉了出来。

      宫里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岳竹的手指莹润白皙,连溯溪似乎都还记得那刚刚离开手炉的手指的温度。再看看现在刘嬷嬷抓着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呵,这怎么会是岳竹的手?

      怎么能是岳竹的手?

      得是躺在床上多久才会变成这样的惨白?皮下青蓝色的血管隔了这么远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苍白的皮肤向下凹陷,掌骨突楞地支起。手指也看不得了,指节突起丑陋不堪,指甲更是青白泛着紫。

      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才会在这两年这样迅速地黯淡下去乃至陨落。

      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真的是岳竹吗?那个以笔画情惊才绝艳的文竹公子,那个与他身世相仿眼中却从来没有断绝过灵气和希望的岳简青,这些年渐渐地声名不显,最近半年甚至无一纸产出。

      似乎,是从岳竹以男雌之身嫁给他开始。

      连溯溪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不,岳竹的死怎么能怪他呢?他视岳竹为知己,敬仰岳竹的才气和人品,在岳竹求皇后下凤诏赐婚之时虽然感觉别扭却也迎了岳竹过门。

      嫁给他不是遂了岳竹的意吗?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

      刘嬷嬷的哭声渐渐平了下去,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好似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一般,陈郁,悲怆,这些负面情绪像影子一般缠绕住了她。年轻时凭一弱女子之身顶起了丧主的侯府半边天的刘嬷嬷也老了,再也承受不起一次分别。

      她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这才发现站在了屋子里被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小侯爷,”她惨然一笑,“您终于肯回来看夫人了。”

      她的笑容太诡异,吓得连溯溪倒退了一步。刘嬷嬷没有给他逃跑的机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到了岳竹床前,把他的手放在了岳竹额头上。

      “夫人,小侯爷回来看你来啦。”

      刘嬷嬷的手劲骇得连溯溪不敢挣扎,逼得他正色看向他手心下的岳竹。只一眼便叫他失态地喊了一声。

      岳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泛青,眼窝略微下陷,眼底一片浓黑。好好的二十几岁将门贵公子,博毅侯夫人,死状之惨烈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他为何在笑?姆姆你告诉我他死前说了什么?”连溯溪颤抖着手盖住了岳竹安静闭合着的眼睛,回头问站在他身后的刘嬷嬷。

      “夫人遗言,由老奴和吴总管出面,将夫人带来的嫁妆充入府里公账。夫人的绝笔赠予学宫……”刘嬷嬷面无表情地复述着话,仿佛同之前在岳竹床前哭得一塌糊涂的老嬷嬷不是一个人。

      连溯溪急急忙忙地打断她追问道:“我呢?阿竹没有提起我吗?”什么嫁妆,什么绝笔,难道这些死物比他还让岳竹挂念不成?

      屋内一片安静,刘嬷嬷闭上了眼,下定了决心才艰难开口道:“夫人说,他身为男雌之身,在宫里时便多有尴尬,却任性地求皇后娘娘赐婚,让侯爷为难了三年。而今夫人去了,愿侯爷续娶个贤惠温柔的女子,撑住侯府,开枝散叶。夫人只愿,”她哽了一声,继续说道:“只愿来世或为男,或为女,再莫做这不男不女的男雌……夫人……”

      看着泣不成声的刘嬷嬷和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岳竹,连溯溪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般跌坐在岳竹床边。

      向来都是比他还小半岁的岳竹在包容他,照顾他。在他的印象里,岳竹一直都是那个和煦温润的佳公子,他是真的将岳竹当做个与他相同的男儿来敬重的。

      他可是岳竹啊,怎么会说出这样自嫌的话。连溯溪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些什么,却依旧只能茫然地坐着发呆。

      刘嬷嬷还在细细碎碎地小声哭着,洱园外的下人们还在赶工准备布置灵堂。二十二岁的连溯溪无措地坐在发妻的尸体边,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该干什么。

      阿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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