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兰丛》哉生魄

16、章十六

　　当年四王府建西阁的时候，并不取名为“还乡”，而二王府里的同样的西阁楼，最初也不叫念伊楼。

　　这是柳天翊披甲上沙场后，柳文郁有一天偶然闲闷，随手题来的。

　　两地王府，只有这一处的差别。

　　“天翊一定在还乡阁等我。”柳文郁步履维艰，走在开满紫云英花的道上，忽然想起上次遇见的小孩，默语道：不知道七弟有没有好好待他，真是不错的小孩，那小孩像极了故人的风情，虽已是十年之久，柳文郁仍然心生顾念。

　　柳文郁正拖着身体边走边想，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大人！”

　　倒像是小孩的声音，柳文郁站住了脚，回过头看，果然是那个叫做殷凉的小宫人。

　　“大人是来吊唁四殿下的么？”小孩飞快的朝他跑过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柳安柳，“大人好像生了极重的病呢……”

　　“你说，吊唁四殿下，是什么意思？”柳文郁任由殷凉掺着，随同他一起朝还乡阁走去。

　　“大人竟是还没有听说么？”殷凉垂着头，语气里满是忧愁，“圣上好像是下了旨的，说是不再认四殿下是皇族宗亲，还令四王府大办四殿下的丧事，灵堂就设在还乡阁，七殿下已经为四殿下守了好几天的灵了。”

　　柳文郁想起之前文怀沙对他说的话，平静的道：“哦，我只知道他被除籍，倒不知还有办丧事。”

　　“大人……上次爹爹和皇后娘娘在房里说话，我偶然路过，听到爹爹说了一句很是奇怪奇怪的话，爹爹说‘这丧事倒办得巧，真真让死人受益’，可是军报不是说四殿下只是临阵脱逃，不是战死么？”

　　“你爹爹，是不是就是此次前去督军的殷隼？”柳文郁眸色骤深，抓着殷凉的肩膀问。

　　殷凉只得停住脚，点点头。他看着柳文郁方才还平静的神色霎时间变成了肝肠寸断的哀伤，不免也开始难过起来。

　　柳文郁失魂落魄的放开小孩，殷凉见他走路很是吃力，又要上前扶他，被柳文郁一把挥开。

　　“大人！”小孩却比柳文郁更加固执，一定要在一旁扶着柳安柳，“大人也算是被这整件事波及得很深的人，有些话，我一定要说给大人听。”

　　“那天在门外，我还听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爹爹未入宫前其实是有两个儿子的，其中一个叫做殷丁，被安插在四殿下[]身边做了十年线人。还有一个，叫做殷肆，也就是已故的柳肆宫人……”

　　“不要再说了。”柳文郁打断小孩，有些事，或许不知道，真的比较好。小孩见状，乖顺的不再说话，两人便默默地朝前走。

　　行了不多时，路旁的紫云英将尽，柳文郁已经看见了还乡阁被白色的绸缎装扮成一个真正的灵堂，甚至看清了皇帝亲笔题的挽联——

　　愿君莫恋桃花源，魂归故里

　　乞臣来世金銮殿，浩气长存

　　柳文郁走到挽联前，一把将其撕了下来，殷凉来不及阻拦，御笔亲题的挽联就在柳文郁手中变成了片片飞舞的白蝴蝶，散落一地。

　　“去，笔墨伺候。”柳文郁转过头向小孩道。

　　小孩应了一声，飞快的跑进还乡阁，端出纸笔递给柳文郁，没有长桌，柳文郁直接就把纸铺在地上，挥毫写就一联——

　　默语殊途，有长情脉脉愁难诉

　　喧嚣云雨，未成欢依依恨先足

　　柳文郁写完挽联，嘱咐殷凉贴上，便走进了灵堂。灵堂内大大的“奠”字白的刺眼，堂上没有摆棺材，堂正中的供桌上放着一件战袍。而战袍下，七皇子柳安槐一动不动的跪在那。

　　“你且让一让，”柳文郁站在柳安槐身边道，“我有话要对天翊讲。”

　　“二哥，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么？”柳安槐忽然抬头，眼神深狠的瞪着柳文郁，只是那双眼像是才哭过的样子，眼皮肿成了核桃，眼眶周围也红红的，柳文郁半点看不出凶狠，倒觉得他像只委屈的小兔子。

　　“不知道。”柳文郁和这个皇弟本就不太亲近，只是柳安槐幼时总缠着柳天翊被他撞见过几次，所以对柳安槐还有几分印象，可也就是有几分印象罢了，还没到能明了他喜恶的地步。

　　“我最恨的人就是二哥……外人都说我性子顽劣，有二哥遗风，可外他们哪知，我的真性不是如此。如果不是为了四哥，我根本不愿意，把自己变成自己恨的人。”

　　这回柳文郁算是听明白了，柳安槐吃不到葡萄，现在来找他算账了。

　　“二哥……四哥对你那么好那么好，好到他连自己都没有了活路了你知道吗！可是你还不知道珍惜！你想过没有，如果不是你求皇位心切，让四哥不堪重负，四哥就不会临阵脱逃，也就不会被父王除籍，背负一世骂名！”

　　柳安槐一腔怨气如毒针扎进柳文郁心里，柳文郁看着自己这个年方十四的皇弟，不曾想他的心思竟是如此少年老成，念及自己同他这么大的时候，哪有他一半怨毒……算了，过眼烟云，不提也罢。

　　听着那人的责难，柳文郁忽然感觉喉头甜丝丝的，眼前慢慢出现了好些重影，然而那人还在浑然忘我的喋喋不休着：“如果四哥肯把对你的好分哪怕那么一点点给我，我就算不要这皇子之位，随四哥一同找个世外桃源的地方，过四哥最喜欢的渔樵耕读的日子，也是情愿的。可是……无论我怎么缠着四哥，四哥都只把我当一个异母的胞弟，哪怕是对文乐公主都要比对我好些……我也知道，我和你在四哥心里根本是不能比的。他那么喜欢你，可是你竟然，把他逼死了。”

　　“你说，天翊最希望的生活是渔樵耕读么……”柳文郁望着那件战袍，一点一点回想着柳天翊曾和自己说过的话，可是，他为什么一点都没听那人提起过，那人自己的愿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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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平安，是小四最大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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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天翊说得最多的话吧……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把这句话错以为成天翊的愿望了呢。

　　“是呀，你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了解那个人！你也没想过要了解他吧，因为你从来都不把他当成柳天翊……二哥，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人，也没见过四哥那么痴情的人……所以说，你们才是，绝配呀。”柳安槐满脸讥笑，配上哭肿的眼眶，很是可怜的样子。

　　殷凉搭着高凳子一边听着还乡阁内的争吵一边抖着手贴挽联，一联还没贴好，人却打着摆子一副摇摇欲坠之态。

　　“好端端的，干嘛对着挽联哭呀。”

　　身后突然飘过一句话，殷凉转过身，就见来者是一位有种熟悉感却又面生的男人，或许也不见得是男人，因为殷凉觉得那人有种雌雄莫辨的风情。

　　经来人一提醒，殷凉这才注意到，柳大人刚刚书好，墨还未干的挽联，不知何时被自己涟涟的泪水，晕花了好几个字。

　　殷凉没有上过学堂，更不要谈读过许多书，只是七殿下偶然得空了教他识几个字，故他虽然认得柳文郁写的挽联，却一点也不解其中况味，他之所以哭个不住，完全只是堂内人的对话，太伤人心罢了。

　　“当年我走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同样伤心呢？”

　　那人将殷凉扶下高凳，替他去贴挽联，殷凉站在那人身后，抹干了泪，问道：“您也是来吊唁四殿下的吗？”

　　“与其说是来吊唁故者，不如说，我是来拜访未亡人的。”

　　殷凉怔怔的看着那人转身回眸同他接话，只觉得那人的一颦一笑的神韵都是自己一直在学却学不来的东西。

　　“我同你，是一样的，”贴好挽联后，那人轻巧的跳下高凳，朝殷凉礼貌的笑笑道，“我叫柳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