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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突兀地他推斷出這句話所含的音調以及素質與往後的另一件轉折有所關聯:
      「你的琴聲過於激情。」

      今夜只是另一場弦樂五重奏,充滿社交性質,他沒有期待,甚至不曾留意手中簡介印製了什麼,坐在觀眾席是為了等待燈光漸弱,讓昏暗減免因失去輝煌繁複裝飾的黑色空間、方形舞台與燈具所呈現的冷漠而感到異樣不和諧。時代已不再古典,他跨入新的世紀,英雄不再與神祇有任何聯繫,世俗所需的彌撒樂已淪落為變相的音樂會,而現在,古典樂會又是什麼的偽裝?他並沒有失落或是失望,反倒遠離自我滿足,更加瞭解人性複雜和不明確如何推動這個世界。
      廳暗了,投射燈點燃一場宗教儀式,當琴弦神聖地顫動,他聽見的是神的絮語。他閉上眼,沈醉在神所透露的一切。
      某個音,某個曾聽過、遺忘在角落卻熟悉不已的音在眼前演奏,他的心驚醒,被突如其來的旋律刺痛驚慌不知所措。佔有呼吸的陰鬱開場了,低音提琴籠罩低沈背景,跨越時空,感傷延續了數個十年,時間好像漸漸停止不動,好像整個現實已停止前進,而一種應永不見光日的情緒驟然現身,讓他的耳朵什麼也抓不住,逼迫聆聽一段過去。
      當下的情況是,那樂器無法稱之為琴,這句話令他毫不猶豫提供一個冷淡而鄙夷的表情。
      不合時宜的細節無預警地緩緩溢出回憶本身,使他不得不承認時間向來是嚴厲卻有益的老師,過往為了一個非錯誤陳述而產生錯誤的優越感,顯露出不加思索的青春是個多麼可怕的致命傷,具毀滅性且無可挽回。
      有些真相要在埋葬之後才從墳墓深處表明自身。

      要重建完整故事,只需從一個音開始。
      他聽見一個平滑的C。

      遠遠地他感到氣流愉悅舞動,在距離近得足以聽見一個C之前。
      對方多變的性格難以揣測,不過這首充滿正統浪漫主義基調的哀歌似乎排除在其愛好範疇,即使他清楚自己並不了解對方,也無法解釋這個直覺。
      特雷門,他認出那個從未嘗試的樂器,藉手勢震動與樂器共鳴,無須接觸便能生成美麗頻率。在它前方K正不費力氣移動手指距離,以他從未遇見的熟練與優雅,宛如不需要極度精準,彷彿演奏的就是空氣本身。
      K沒有因為他的出現而停下,繼續在每顆音符的音色上抵達純淨的極致點,純淨得像是冰山的雪水喪失溫度。
      「它能發出音域內的任意音高,即便是在常規音符之間。」
      「如同小提琴,或是長號。」
      「卻比以上兩者更具迷幻與戲劇性。」
      他不確定K這麼說是出於喜悅或是嘲諷,但是他學會謹慎應付K以音樂搭起的溝通形式,開放的或許只是條有去無回的單向道。
      「不論如何,我不是要和您討論樂——」K打斷他的嚴肅,僅僅用了一個遠離嘴唇的噤聲手勢,像是文藝復興畫作裡食指朝上指示絕對真理,絕對得讓他情不自禁服從。隨即,K加速旋律並不著痕跡滑入另一首樂曲。
      「傾聽正被創造的音樂,讓其征服語言所不能及。」
      「現在,我沒有任何意圖要探討音樂。」
      「這很詭異,畢竟音樂是您的本質。」
      「有更重要的事置於之前。地上起了變化,出現詭異卻不均衡之鬥爭。」
      意外地K隱密笑了:
      「所以我們更要談論音樂。難道不該心懷喜悅地觀賞一齣荒唐的歌劇如何發展?!」
      這些日子來他漸漸了解K每一演說都包含時效性與目的性,不如表面隨意,外人難以正確解讀,但他樂於直接展示他有能力與之抗衡。
      「純粹欣賞不採取行動?保持距離的策略似乎過於保守。」
      「困在別人的戲裡可不是件好事。接觸迷人的複雜性將允許我們和平的愛好同意那些有毒的陌生人值得同情。」
      「迷人的複雜性?您能夠預見事情將變得複雜?」他說出口便可預測K將輕蔑地笑。但,K維持著某種不為什麼的平靜。
      「像是樂器,每個人創造獨一無二而有限聲響。暴露在眼前的音符觀察它們、收集它們並審查它們,作為為了反對的評論家。」
      「因此您看出了什麼譜表?」
      「這點,」K渾厚有彈性的聲音點出一種曖昧的停頓。「言之過早,不急著把曲譜加在天性自由的樂器上。」
      「事情拖延著,似乎是找不到適當解決之道的一種說法。」
      「不揚棄一段拉長的音,是要冷靜且具體分析它豐富的內心活動能產生多少效益。」
      「對此該有什麼計劃?要如何渲染這些屠夫並符號化其病態,同時又不流於同情?」
      「逐一定位不和諧音,將這些事實反射吸收於夢想的架構上,交織編譜為一首動人凱旋之歌。」
      「您倒像是真正的分析師,並不掩飾從他人的失敗選擇中獲利。」
      「危言聳聽。莫非您譜寫每首曲子不是為了獻給神明?」
      他不得不承認他越來越不明白K的用意,斥責不是斥責,他甚至可以聽出某種喜悅潛伏音線中,而那種語調同時也令人感到莫名地有罪。他不禁想,當K向他暴露明確構思時,真正目的不是為了吐露,而是他,通過讓他參與一種尚未公開的虔誠計劃,將他置於對所作的批評與懷疑感到羞恥之中。
      「對此我有個陳腐疑問,您的分析或許能夠拆解那墮落結構,卻無法提供足以瓦解其力量的任何肯定。」
      「暫且客觀地靜候謊言與無謂犧牲的惡性循環如何瓦解自身。」
      「客觀性指引您投入這般沒有熱情的樂器?」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帶有些微嘲笑符號。
      「說得對,理性化的音樂保守了純潔,不得不對激情膽怯。」
      這句話含有多年後他才恍然的諷刺存在。在當下,他默默地看著K停下手勢,分不清是遲疑或是厭倦後轉身走向一旁龐大令人難以直視的低音提琴,撫弄它,揚起一陣弦的松香,像在觸摸一具溫暖肉體。他收回了注視而靠近特雷門猶豫會兒,抉擇著一種矛盾,一方面對樂器的不確定性謹慎排斥,一方面又有足夠自信可以征服它。憑藉這股信心他決定取而代之延續這首曲子。
      這並沒有特殊困難,直到K玩弄起低音提琴,低沈、飽滿的聲音不斷干擾,危險的入侵者讓他聽覺失衡。K或許有種近乎原始野蠻的冷酷,但從不失去優雅,演奏裡總有某種不可限制的欲望,模模糊糊地令人心隱隱躁動,無法平靜下來。他閉上眼偽裝聆聽自己的曲調,阻止情緒擺盪於嫉妒與憧憬之間。
      「您喜歡低音提琴嗎?」
      K的問句跳躍出來,打亂雙手穩定性,使他幾乎要笑出聲,就像人不自禁在出乎意料且不恰當之時大笑以掩飾內心。泄漏出受寵若驚的蛛絲馬跡之前K又開口了:
      「很有趣的樂器,它甚至唱著聽不見但存在的音,交響樂卻無法想像少了低音提琴。」
      「它是個矛盾的樂器,一方面作為低音部地基,一方面又費力又不需特別才華。」
      「聽起來您不太喜歡。難以認同這種絕對矛盾?」
      「我無法認同,因為根本沒有可以去認同的。然而作為樂器本身,我尊重並喜愛這種存在。」
      「您也是這麼對待去勢歌者?傳說閹割後的歌聲比擬天使墜落前的聲音。」
      「這種傳聞毫無勝算可言,清楚呈現了一種直接的野蠻過渡到人面獸心。」
      「那麼,裸體?」
      今天的K破壞了他習以為常的譏諷寡言還有距離感,以至他似乎失去了以往對K的問號所能做到的機敏反應,淪為事後性延遲。
      「在裸體看見道德墮落的本源即是墮落本身。」他淡然而回避地說。
      「即使受道德支配的時代,不論繪畫、雕塑、還是攝影,真理總以赤裸身軀呈現,觀賞裸體往往可以被理解為感受藝術的真理。您曾以長笛傳遞赤裸的真理?」
      「您十分鍾情於矛盾事物,以及矛盾本身。」
      「矛盾,人性,太人性。一方面受指責且僭越,樂於製造醜聞,在單一價值及其擁戴者的乏味中引發浩劫;另一方面又不可定義,無法強制任何價值於未知者,讓人驚訝。」
      「病態動機裡的意志精神純屬幻想,矛盾就是天生的施虐者兼受虐者的獨特印記。」
      K冷漠笑了:
      「令人無法忍受的真正目標、我們必須摧毀的東西,正是這種幻想的維度。」
      他確信K正有意無意刑求著他,抵達足以感到不耐之前緩緩釋放般陣痛,用著那出軌並異常純粹的微笑與反復無常的節奏,讓他在折磨與喘息之間交替。他尋找K的表情是否含有施虐樂趣,卻沒有任何與沒有高音的低音獨奏不相稱的。
      「這...我誤解了嗎?您强調出現實扮演的角色如何逼迫人性現出複雜面,不是為了進一步同情理解?」
      「偽善值得同情理解?保存真實的途徑正是與壽終正寢的虛假世界道別。」
      這種義正詞嚴的主調並沒有讓他因此鬆懈或是滿意,當K把自己毫不隱瞞暴露給他時,他相反地更感到捉摸不透,形式上其坦白的姿態,已是個完整的謎。
      「傳說,那兒徘徊了無數不名譽的暗殺以及醜聞,這般無法言喻的粗魯簡直是不敬本身。世界從不是不能忍受,總是人讓世界變得不能忍受。」
      「好比德拉克羅瓦的畫厭惡空白,對某些人而言,死亡和破壞的衝動無法根除且無藥可醫,得用戰爭檢視自身或友誼。」
      K有著無人能及的才能,總輕易破解他人未曾留意的弱點並作出精準攻擊,即使那個弱點無法被驗證。他時不時懷疑K對一切過度理解出自為何,是什麼原因讓K如此滲入一個緊密聯結的世界裡,卻又同時清楚地將自身排除在外,作為恆常的異鄉人。
      「但,也有截然不同的說法出現。將潛在的動盪危機和具有破壞性的欲望昇華為生命本身,對愛的努力堪稱是精神遺產。」
      「那種美好形象不過是靠自身免疫得以維持,禁慾的聖徒通過找出新的人性誘惑並成功地抵制消滅它們來誇耀自己。」
      「既然禁止所有慾望要如何被無形的意識形態控制?」
      「有種禁慾是為了捨棄自我以逃避令人不快的現實,即最醜陋的罪行也能擁有內在的真與美。就像每個群體都有無法捨棄的低音提琴。」
      「那麼,更應該定位低音提琴,無論動機是善或否,其形式結構成絕對的惡,便要譴責它、消滅它。」
      「而您聽見了嗎?」
      「...不。」
      「您是否考慮過可能聽見風格持續融合,而追尋起對立旋律無限雜疊? 」
      「決不可能,多種音律對立而不迷失,不存在現在的世界,只存在最基本的正義實現了平等的世界。」
      「當您作出比較,已迷失在期待敵方性格的深度裡。絕對從不心存僥倖,正義必須盲目。」
      「不!一視同仁絕非盲目。」他必須進一步反駁,K卻以一種逼迫人的短暫沈默禁止他再多說什麼,沈默地足以凍結任何音符,冷酷地令他心臟外的全身血液奔騰並以瘋狂的節奏驚動,剩下他的心足夠鼓起勇氣迎接K的靠近而不屈服於屈服的誘惑。「不。」微弱的否定並不能阻止K繼續朝他前進。
      他小心翼翼地不准許視線與K的視線直接接觸,彷彿將因眼神的相互靠近而焦躁不安。
      「的確,用音樂取人性命十分適合您保持距離、絕對純潔的性格。」K的評論逼迫著他,他清楚危險或是創傷即將發生,但保持同一姿態,他將完全無視,或是奮力反擊,卻感到力量因K逐漸逼近的體溫悄悄逃離,任憑對方緩緩俯下身,薄唇近乎要觸碰耳廓,他什麼也聽不見,除了K的低沈呢喃與自己漸漸沈默的狂亂心跳,「誤入歧途的華格納信徒,多麼恐懼與人接觸,多麼害怕遭受玷污。」
      唇與耳的細語如一道電流瞬間竄過他每一寸神經,顫動的頻率甚至已不是個音,而是陰魂不散的延長記號,每個音節的邊緣如鋼刃割破他的聽覺,他竟只聽見冷熱交錯、一段空白,並驚恐地在將奪口而出的符號之前緊緊閉上雙唇,強迫自己吞下無法吞嚥震盪破碎情緒,無意識也不由得把受壓抑的一切強加在樂器上,使得熟悉如同呼吸般的絕對音準偏差至激烈樂性音高,一段應哀而不傷的曲調不得不泄漏某種深邃並不能夠命名的情感。
      一雙手介入了他的音域,曲調扭曲得難以辨認。他停頓,避免碰觸似地移開自己的手,任憑對方筆直修長的手指在他的面前鋪展一連串異樣音符,為埋葬聲響而顫動的音符,令人讚嘆的墜落音符。
      「你的琴聲過於激情。」K漫不經心凝視著他的眼睛向他說著,仍是慣用的語調說著,旋即退潮般回撤指尖運動。
      他毫不猶豫提供一個冷淡而鄙夷的表情,隨即略下眼睛重啟未完成的élégie。對方以溫和、殘酷又不經意的無聲微笑回應,他認為,但他始終沒有抬頭,那雙手佔據了整片思緒,他無法獲得,也無法擺脫。

      一段神話沈澱之後,他才有餘力緩緩掀開傷口下的真實,認清句點之前的每個字、每個空隙的含義。K天性是海,從不停止的氣質,流蕩的潮水不停奔流,甚至當他靜下來之時,讓人時時刻刻臆測其形象將轉瞬即逝。然而那個眼神既散漫又專注、既冷酷又熱切,將所見凝結成一個世界,完全排外不容侵犯的世界。
      K並不是對著他說,而是沈浸在眼裡反射的形象,對著自身的倒影作夢,聆聽著自己的幻想曲而深深著迷。
      記憶中第二次且是最終次出現這種凝視,就在海水驚天動地隕落的那天。更精準地,是K無心坦白之際。他將永遠不明白K那麼獨一的注視是為了什麼、那麼交織著愛與恨的冷漠語調是為了什麼,但他終於在很久以後的現在得以辨認出即使只是千萬分之一秒,也言明了K不曾害怕任何失去,為了那個純粹獨有的夢,入迷地寧願將其他一切無上棄絕。
      於是,K失去一切,他的野心、他的帝國,或許,也包括了他的罪行與生命。
      有種音樂只屬於自己的語言,讓人沈醉、驚慌,但不是全部,就像柴可夫斯基,就像K,譜出的曲永遠只為擁抱自己。K用了一個錯位的音符隱藏在龐大的交響樂裡,掩飾自身並非是隻與他人熾熱精神之愛對立的純粹殘忍、血腥的欲望野獸,而是比任何故作正經的壓抑更加缺乏慾望的真正快感的冷靜劊子手,一個只剩受理□□役的蒼白、冷血的理性主義屠夫。
      直到最終他依舊聽不出另一場內戰中的低音提琴音出自於何者,他早已阻止自己尋找答案,早已同意他無法從提問者那裡得到答案,如同他無法得到對無數次「你是誰?」的一個完整回答。K是低音提琴,巨大形象令人無法忽略,無法駕馭,比他的疑問更早聽出他不單單問著「你是誰?」,潛藏了更多的問號,問著「你想要什麼?」、「你在隱藏什麼?」、「什麼是你的低音提琴糾纏著你?」、「什麼讓你如此難以忍受、令你明顯控制不了而必須百般壓迫圍繞身邊的所有?」。
      他越渴求答案,便越陷入其中,越顯出對K只有種不可超越的沈迷。他早已小心翼翼地回避對方已是他的低音大提琴的這樣一個事實。
      K作為一個謎而存在,或是,對K自身也是一種謎。

      音樂廳裡亮了,演奏會是怎麼結束的他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他的心既空虛,又沈重,隨著接連清脆的掌聲響起,整座回憶一點一滴剝落了,塌陷得無聲無息,一片片過去殘餘再度碎散而毫無蹤跡,像夢一樣握不住。他感到一切已過去,年代飛逝是個事實,回憶是一個世界墜落的痕跡,那個世界已經根本地容不下他。
      這首飽受冷落的哀歌不斷地伸出爪牙試圖撕裂他,現在,這個夢魘終於實現,他被迫聆聽來自墳場的曲目,被迫對一個沒有墓地的葬禮舉行紀念儀式,紀念那些讓他羞恥的語調、紀念自己無法從脫離激情崩潰後重生的心中兌現半個音符、紀念譜曲的速度再也跟不上腦中樂念飛馳並從不復返的罪惡與創傷。
      消極抵制是他不能回避的選項,他抗拒被入侵,他拒絕被一個不受控制的音符掠奪,而後卻在這樣清醒的夜裡聽見對方磁性的餘音已漸行漸遠,遠得即將毫不保留地離開。曾深信的唯一選擇叛離了他,最初阻礙自己感到滿足渴望的不和諧音不知不覺成為自我存在的音調,尋求解脫作出的抵抗最終卻是對自己施加痛苦,不應承受的痛苦,對一段頻率的失聰竟成為無可救藥的痛苦。
      背叛堆砌了他的青春,連這樣一件對青春的回憶也無法倖免。

      他閉上眼,等待他們合奏,卻聽不見這個過去。他老了,或許,過去的激情苟延殘喘著;而K,將作為一段神話,將永遠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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