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不暮鲤

6、姜齐

　　江忱错愕了一下。

　　看向楼敷，微倦的侧脸仍然没有波澜，似乎并不热衷于江忱的回答。

　　也有可能，怀着被迫害的神经质的妄想，关于答案，他已经了然于胸。

　　江忱无法抑制地会想起那天的情形，尽管在主观上并不反感当日的行为，内心还是对这一块狭小的阴暗面产生了抵触。如果是其他人会作何表现呢？是发怒，亦或是自己一样，面对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而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他并不清楚，只是一边在脑海中检索着与“自杀”有关的画面，一边试图不去表现出与假象中的“其他人”有所区别。即使是在对他们存在与否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楼敷依旧保持这之前的状态，发觉江忱并没有搭话，便默默地把头偏过来。“我只是听他这么问过，随口说说。”听到这句话，江忱放弃了之前对他话有所指的猜测。“他”如果指的是那位医生的话，这恐怕是招揽生意的惯用伎俩吧？江忱偷换了一口气，肩头微微打开，楼敷静静地看着，什么都没说。

　　“看来他真的需要处理很严肃的问题。”

　　”谁？“

　　”你们的医生。“

　　”哦。“楼敷反应了过来，把水杯放到嘴唇上轻沾了一下，江忱明显看到他的嘴角向上咧去，却形成了一个难以仅仅解释为笑容的表情。”确实如此。“很明显他并不习惯与使用”医生“这一专业性的称谓。或许两人之间的亲密程度要远高于普通的合作关系，这令江忱颇为感动。毕竟，比起大多数人背地里相互恨得能把牙咬碎，人前依旧恭恭敬敬地称呼一个虚伪的头衔，这样的关系令人感到更舒服并且难能可贵。

　　”你和他关系应该不错。“

　　”认识时间长而已，平时互相能有个照顾，倒不见得真有多熟。“江忱颇为虔诚地点了点头，算作是认可。

　　”平时，医生不在的时候多吗？“

　　”他一般都在，今天是临时有事。“

　　”那要找他还挺方便的。“

　　”找他的人都是直接过来，他说我们这儿给别人发名片不合适，也就没留其他的联系方式。“

　　”可以理解。“江忱想象了一下，在名片上写”‘无间’心理诊疗室，欢迎您来治疗。“完全不会比”XX火葬场，欢迎您来火葬“好到哪儿去。

　　”当然用不着是最好的，生病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要真是这样，医生们都要下岗了。“江忱觉得楼敷这人也许不错，如果排除性格缺陷和拿话哄人的因素不谈。

　　”所以你就当我是开玩笑。虽然这里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看着他没饭吃。况且他没饭了还不是要我养着？“楼敷连重塑形象的机会都懒得给自己，突然开始爆发性地控诉起这位医生的种种劣迹。江忱恨不得给几分钟前那个认为楼敷人不错的那个自己几个耳光，把他打清醒。

　　姜齐独自呆在卧室里，看着面前空荡荡的立柜，开始了安静的整理工作。分为四层的木质立柜，自上而下，除了第二层，都被逐一放进了一些外观不一的小盒。有一些透明的，看不出是玻璃还是还是什么材质的盒子里，都独自躺着一片羽毛，颜色各不相同，而其他看不明晰的盒子里放着的，应该也是类似的东西。盒子本身没有明显的标识，但刻意的摆放方式提醒了他们之间存在着差别。姜齐的动作平稳而缓慢，似乎带着某种缄默的神圣。虽然他现在所做的并非是什么必不可少的工作，但这不会妨碍他将自己完全地投入其中，同时欣然享受着整个过程。姜齐想，如果自己对音乐怀有热爱或者天赋的话，不需要过多，现在或许会哼上一两段表达一下心情，只不过，当他看到手中唯一一只还没有被放进立柜的盒子时，便悄悄地打破了这个念头。

　　那是一只石质的黑色盒子，看上去像是一方收起的砚台，比其他大多数盒子都要小一些，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姜齐把它拿近看了看，转手塞进了立柜空置的第二层，并且有意地向里推了一下。

　　退坐回床上，有一股倦意推着他顺势躺倒下去。看着清冷的光线从吸顶灯里打出来，形成边缘模糊的圆圈，姜齐幻想那是撩拨开的月色，而周遭正在逐渐变成孤寂的水底，自己的全部气力都被用来享受窒息的缓慢过程。他突然意识到，如今，他即将要拥有两个刚刚涉足他的世界的”同类“。姜齐并不擅长使用”同伴“这个词语，它所能带给人类的亲切感觉，似乎被他完全免疫，何况就经验来看，热衷于这种说法的”同类“们，下场都不见得会太好。

　　究竟需要多长时间，可以让他们适应即将面对的生活呢？姜齐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从对自身有所认识，到如今，习惯于将收割人类的情感作为自己的生存价值，他应该用了几年的时间，在没有遇到楼敷的情况下，这个时间只会更长。

　　楼敷是个强大的策划者和帮凶，拥有像鸟类一样敏锐且凶险的本性。在他得知”枕头人“——对姜齐和他的同类的称呼，可以在人们死后获取他们的情感并加以利用时，几乎是在瞬间提出了把这些情感作为商品贩卖的想法。

　　"人类的情感本身就是消费品，我们只是物尽其用而已。"楼敷说这话时看不出一点压力，似乎是认定这是一场绝不亏本的交易。他的自信也绝非毫无根据，而是来自身份上跳脱出人类、枕头人与裁缝范围的特殊性，这为他在与姜齐的合作中带来相对优势的同时，也成为了两人之间阻隔信任的一道鸿沟。当然，这与姜齐善于猜忌的性格不无关系，但难以否认，双方相较于金钱利益而言，更倾向于彼此手中，筹码游戏权衡所带来的乐趣。

　　在这项交易中，姜齐的作用在于寻找目标，以及躲避裁缝们的追杀。他一向难以理解这种天性般的矛盾关系究竟有何意义。按理说，枕头人通过人类的死亡获得其情感的支配权，把人类社会作为自己的游乐场，以此获得维系自身活动的能量，同时打发冗长的生命进程，如果可以把死后的状态当成是另一种存活方式的话。而裁缝，则被看作是把消除枕头人作为生存意义以及特殊权力的物种，除了会拿人类的生存权力当作对付枕头人的攻城木外，几乎看不出与人类有任何利害关系。对于这种既不经济又不理性的行为，姜齐感觉这帮该死的道德楷模跟自己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将人类看做所有物进行自我抬升罢了，实际上也不过是停留在人类人之边缘的存在。姜齐并不打算否认这也是对自己的定义，因此他不必担心被人类当作是威胁，尽管他确实在为个人目的进行杀戮。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以此为生。

　　在某些神话中，人死后，会有一片代表他一生功过的羽毛被用来称量，以此来判断他是该上天堂还是变成神明的饲料。无故和传说挂钩的姜齐表示，他所知道的羽毛，实际是人类种种情感，在死后会脱离人体，落到枕头人手中会被作为食粮吃掉，抑或是通过他们让这些情感重新回归人体，为人所利用。鉴于这种情况的发生存在以死亡为基础的特殊性，姜齐，以及其他同类，需要在猎手的原欲与残留的人性之间进行取舍只不过结果往往是趋同一致的。单纯的饥饿并不会招致死亡，当然这是因人而异的，失去力量的无助才真正令人恐慌，尤其是对于已经经历过死亡的他们来说，那种清晰地体会到生命自体内缓缓流淌而出的感觉，既无法控制，又难以轻易死去，既想一了百了，内心深处又在不甘嘶吼的感觉，远比对抗食欲要折磨得多。何况感情作为一个满足生理需求的寄托，对姜齐而言并不存在接受上的障碍和口味上的区别，无论是廉价的还是昂贵的情感，他一向拿得起，咽得下，而且除却工作需要，只吃足够维持正常活动的那一部分，既不浪费，也不过分珍惜。

　　进食并非是接受情感的唯一方式，强烈的情感氛围同样可以对姜齐产生影响，他通常依靠这一点来抑制食欲。但这并不能满足他对于能量的需求，而且一般来说，枕头人看中的这类场所也会吸引裁缝的注意，增加潜在的危险性。不过姜齐的性格相对谨慎，进食也十分规律，所以这些问题并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情感中最常见的是食欲和情欲，楼敷在为自家生意选址的时候充分考虑了这点，尽管姜齐一开始并不领情。

　　“食色性也，这里很合适啊。”楼敷对姜齐的异议感到不解。

　　“我们夹在中间，所以是‘色’吗？”姜齐笑道，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从此便有了这家名为“无间”的心里诊疗室。

　　“无间”，取自无间地狱，即阿鼻地狱。深入无间之人，将会在永生之中游离顾盼，沉沦迷失。姜齐并不清楚这个地方是否真实存在，却以深深地为将永生称为地狱的人的智慧所打动。而这种感触，也可以理解为是身陷永生囹圄的姜齐在自我嘲讽，实际上，这种幽默感的来源只是一个相对概念。裁缝至今仍热衷于对枕头人的猎捕，据说是因为他们其实可以被杀死。由于姜齐缺少一个足以信任并且足够了解枕头人的人来引导他，所以目前为止，他对于自己可以被杀死这件事的认知，也仅仅是停留在“可能”的层面。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似乎正因为姜齐意识上的懵懂，他与裁缝还未有过什么冲突，除却不可控的意外，双方始终还是保持着相对平和的状态。因此当他得知裁缝的种群内部出现异常时，除了心理做出必要的打算外，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变化。情感是便宜货，对枕头人来说尤其如此，姜齐觉得自己最大的优势在于，对情感的冷漠绝不会妨碍对于事物的热情，尤其是处于关键地位的事物。于是他自然地将调查裁缝的事提上了日程，带着顺理成章的兴致，而且这种兴致很快将与他人共享。

　　令人期待不是吗？姜齐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