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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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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一大早,北三环上就堵死了。
龚朔一手夹着烟搭在车窗外,一手不耐烦地拍了两下喇叭。
四周的车流仍是纹丝不动。
这时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耳边冲出发小胡波的大嗓门:“龚大队长,听说你把你家老爷子气得够呛,给赶出来啦?”
“真是坏事传千里,你丫是特地打来幸灾乐祸的吧?”龚朔咂两口烟,“他非要撮合我跟廖局的闺女,我又不喜欢女人,何苦祸害人家,逼急了我就跟他出柜了。”
“你小子够壮烈的啊!也不怕把你那检察长老爹气出心脏病。少装正人君子啊,是怕管着你花天酒地吧。你说你今年也三十一了,又在公检法系统,家里能不急么。”
“啧,少诋毁老子,就是偶尔解决一下需要,再说我还惦记着床前的白月光呢。不过他老人家这回可是动真格的了,这不一大早我就让头儿发配到医大附院来了,说是调查不明死亡、调解医患纠纷,去驻院派出所当一阵儿所长,实际手下就俩兵,整个儿一明升暗降。”
“嘿,您趁早儿把胸口那米饭粒儿抹了吧,人都出国多久了。兄弟就一生意人,这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事儿可就帮不了你了,改明儿一定攒个饭局表示慰问。我看你爹恐怕还有后招呢,您老就受着慢慢熬吧。”
“用得着你帮倒忙!老子往你那破公司可没少扔钱,你别让我打了水漂儿就行。”
按了电话,前面的车终于挪了挪,龚朔赶紧扔了烟给了脚油,北京初春漫天飞扬的柳絮扑进来,惹得他连打几个喷嚏。这第一天去新地儿上班就迟到了,今后威严难竖啊。
附院作为全国知名的综合医院,直接造成了周围两公里常年交通堵塞。龚朔开着车绕了三圈,才总算把自己的吉普停进去,平白憋出一身汗来,琢磨着必须赶紧弄个专用车位。
迈进院门西侧的小派出所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了。
“龚所!”一男一女两个穿着警服的小年轻齐刷刷地站起来打招呼。
“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龚朔把手包扔到靠里那个空着的办公桌上,松松衬衫衣领,心说这俩孩子是怎么一眼认出自己的,肯定做过功课了。
“那还是叫龚队?反正您就是下来指导工作,早晚还是要回刑侦大队的。”男警员笑嘻嘻地敬个礼,“龚队好!我叫蒋鑫。”
“龚队好!我叫安宁宁。”女警扎个高马尾,看着倒是很利落。
“嗯,你们好,看来我也不用自我介绍了。”龚朔四下打量一番,这所谓的派出所是个只有四间小板房的临建,一进门的办公室摆着四张桌子,墙边的几个资料柜顶上堆满了文件,上面积着一层灰,好在饮水机旁摆的一盆绿植算是添了点生气,另外三间分别是审讯室、拘留室和休息室。“跟着我好好干,不管我在这儿待多久,吊儿郎当浑水摸鱼可不行。”
“当然当然。”蒋鑫赶紧接话,“这不手头就有一个案子,最近一个月接连有两名婴儿送到附院急诊,没几分钟就断气儿了,根本来不及抢救。急诊大夫觉得死因可疑,不给开死亡证明,家长又拒绝尸体解剖,只好暂时在太平间冻着,再拖下去眼看家长就要闹起来了。照我说医院就是怕担责任,占他们死亡名额。”
“蒋鑫你别不懂乱说。”安宁宁瞪他一眼,正色道。
蒋鑫缩缩脖子,看向龚朔等指示。
“那走吧,先去急诊看看。”
还没靠近急诊,就远远闻见一股令人皱眉的味道,这是汗味、消毒水、药味和各种分泌物排泄物气味的混合。大厅里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人,闹哄哄的就像菜市场,几乎要盖住叫号的广播,墙根儿铺着一溜儿纸壳和塑料布,被或坐或卧的病人和家属占据,有的睡觉有的呻吟,还有的举着输液杆在打吊瓶。
即便蒋鑫和安宁宁身穿警服,也没人给他们让道,龚朔打头,三人好不容易挤进抢救室。
“抢救病人呢,闲杂人等先出去!”一个小护士扭过头,厉声瞪眼道。
龚朔被冷不丁吼得一哆嗦,收回脚停在门边。只见小护士正拉起帘子围住对着门口的一张病床,床上躺着的年轻女子翻着白眼,全身抽搐。另两位护士一个剪开她的衣服往胸口贴监护仪的电极片,一个啪啪地拍着她的胳膊正在扎针。还有一名小大夫持着听诊器听来听去,嘴里喊到:“静脉开放好了没?先给10mg安定!快喊叶老师!”。同被赶到门口的病人家属应该是吓傻了,几个人脸色煞白,抱在一起一会儿嚎一会儿哭。
一个高瘦的身影擦过龚朔身边不慌不忙地走进去,左腿似乎有点跛,身上的白大衣十分板正,却带着洗不掉各色痕迹,胸前敞着扣露出里面淡蓝色的衬衣,还系着棕色条纹领结,整个人仿佛自带泠然气场,与周遭的脏乱环境实在是格格不入。那人掀起帘子侧身进去,消失在了龚朔的视线中。
龚朔怔住了。一定是他没错,只是这样的重逢着实让人猝不及防。那人的一切都太过熟悉,哪怕过了这么久,哪怕只是擦肩而过的体温和气息,就让回忆潮水一般翻滚席卷而来,搅得龚朔心里乱七八糟,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什么时候回国的?他的腿怎么了?刚才他是没看见我没认出我还是不想理我?
龚朔被自己内心涌出的小媳妇儿般的无数疑问弄得有些烦躁,不自觉地伸手到兜里摸烟,又想起医院里肯定不让抽,这以后的日子可是苦了。清了清嗓子,拽着衬衫领口扇风透气,抻抻皮夹克的两襟,又跺了跺脚上的警靴,总算淡定下来,没在新下属面前失态。
不一会儿,帘子拉开了,病床上的女子已经安静下来,鼻孔里插着吸氧的导管,胳膊上输着液,旁边的监护仪滴滴的规律鸣响,应该是暂时把命保住了。
略带鼻音(?)的男声对身边的小大夫说:“作为初次惊厥,发病年龄偏大,所以原发癫痫的可能性很小,首先应该注意感染、栓塞等继发因素。详细问问病史,刚才抽的血查全套,注意电解质和凝血功能,尽快拍个头颅CT。”说着翻起病人眼皮,拿笔式手电照了照,又掏出叩诊锤敲敲膝盖、划划脚底,“目前没有脑疝表现,但抽搐时间太长了,点一瓶甘露醇减轻脑水肿。醒来后好好差查体,注意局灶神经系统体征。”
小大夫一脸信服地点头,抬眼看见杵在门口的龚朔他们,“叶老师,主任说警察会来调查之前那两个婴儿的事,您是不是接待一下?”
叶玮颐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眼神在龚朔身上停了半秒,表情却是不动声色,随即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过来。
“警察同志你们好!”在这种地方工作还能笑得如此阳光灿烂,这小大夫心态也够好的。“我叫陈彬,是急诊的住院医师,这位是我的上级,叶玮颐主治医师,负责急诊的日常工作。”
“叶大夫您好!”蒋鑫堆着笑向叶玮颐伸手,“我是驻院派出所的小蒋,这是小安,这位是我们龚队,专门过来调查婴儿的案子的。”
“不好意思,手脏。”叶医生手也不抬,又看了龚朔一眼,“龚队。”语气似乎略带玩味,“太乱,到办公室说吧。”
陈彬自己跑去接着忙了,叶玮颐把龚朔他们领进急诊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更像医务人员的公共休息区。一边的电脑并没有开机,墙壁灯箱上虽然插了好几张片子,却也黑着。中间的大桌子上堆满了各式水杯、饭盒,还摊着没吃完的豆浆、鸡蛋灌饼和不少开了包的零食,一摞医学专业书籍反被挤到一旁。
叶玮颐示意他们坐在板凳上,径自在门口的水池洗了手,再把桌上的水杯饭盒一样样码好,冷掉的剩早餐丢进垃圾桶,整理出一片干净的桌面,才在对面坐下来。
龚朔的眼神始终悄悄追在叶玮颐身上,觉得他还是这么白净斯文,算起来今年也三十了,想必是一直在医院里捂着,倒还像个大男生一样,反倒是自己这几年日晒雨淋,面皮糙了不少。看对方一副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态度,不免有点心酸,又生出一股无端的恼火。姓叶的你总是装清高,当年还不是乖乖地给老子当小媳妇儿,最受不了这万年不变看别人都像傻逼的骄傲样。可再一想当初自己做的也不地道,看他如今这单薄身板和跛了的脚,又有点心疼起来。龚朔虽然一颗心五味杂陈、砰砰乱跳,也只能揣回肚里,面上装着云淡风轻。
“是我不同意开死亡证明的。”叶玮颐直入正题,“这两个婴儿的死亡都很突然,我们还来不及检查和抢救。他们虽然都有小的出生缺陷,一个是先天性白内障,一个是并指畸形,但体格发育良好,没有发生猝死的理由。家长言辞闪烁,非但不同意尸检,而且要求违反火化规定将尸体带出北京。两个家庭都来自农村,却同时有几个衣着光鲜的亲戚出谋划策,十分可疑,所以我主张请警方介入。”
“叶大夫,您这分析简直赶上刑警了。”蒋鑫一脸茫然,“还有,什么是并那个什么畸形?”
“并指畸形,就是两根手指中间通过指蹼连在一起。”叶玮颐淡然道。
“叶医生说得有道理。”龚朔清清嗓子,“这事就正式交给我们办吧,小安你去要一下家属的联系方式,把他们请来谈谈。有必要的话,警方也可以要求尸检。”
“婴儿猝死不少是由内环境紊乱等原因导致的,现在已经错过了最佳检查时机,孩子那么小,还是再等等吧。”
“叶老师,刚才那个女病人有发热,并且身上出现了淤点瘀斑!”陈彬突然推门而入。
“甘露醇先别点了,我这就去。”小大夫得了指示一阵风似的跑了,叶玮颐撑着桌边站起来,“我还有病人要处理,先失陪了。”
龚朔三人就这么被叶玮颐丢在休息室里,一时间面面相觑,还是安宁宁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龚队”。
龚朔收回神,“愣着干吗?你俩赶紧联系婴儿家属去。”
等二人走了,龚朔又溜回抢救室门口探头探脑。
叶玮颐在护士站看电脑,驼着背,不时推推无框眼镜。陈彬一脸不淡定地凑在边上絮絮叨叨说着“病人血色素只有7g/dL、血小板低、血氨高、胆红素高”什么的。
叶玮颐抿抿嘴,从护士站的一个小盒子里摸了个扎指血的小针,踱到病人床边。捏住女子的一根手指,对着指腹又准又狠地扎下去,又从白大衣兜里摸出一个玻璃片,揩下指尖上流出的那滴血。踱回护士站,拿出另一张玻片把血滴均匀地推开,放到显微镜下看了看。转身对陈彬说,“视野中有大量破碎红细胞,你说这是什么病?”
陈彬张着嘴茫然地摇摇头,不知是急是窘,脖子都紫了。
“破碎红细胞说明有血管内溶血,病人有发热、血小板减少性紫癜、微血管病性溶血性贫血、抽搐的神经系统症状和肾功能损害,这是典型的血栓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堪比教科书了。”叶玮颐露出略失望的神情,看得龚朔都不禁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你以前没见过,以后就认识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寻找病因,感染、用药、肿瘤都可以引发,年轻女性尤其要注意自身免疫性疾病和妊娠,给她抽血查自身免疫性抗体、肿瘤标志物、HCG,问问家属病前有没有感染表现和特殊用药史。约2000ml新鲜冰冻血浆,跟家属谈深静脉置管和血浆置换。”
叶玮颐说的话虽然龚朔一句也听不懂,但就是莫名地觉得他这冷静敏锐的劲儿很潇洒,和记忆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多年前相识的时候,他也是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说’你这样胸外按压不对’,然后把自己推到一边,利落地抢救起来。在那个大学篮球场上,叶玮颐穿着净色的polo衫,脸颊比现在饱满一些,戴着黑框眼镜,身上有着洗衣液的淡淡薄荷气息,额前的短发在阳光的折射下变成了棕色,没一会儿汗珠就随着他按压的动作从额角顺着脖子一路滚进衣领里……
不过印象中叶玮颐是神经外科的,怎么现在到急诊来了?
手机铃声把龚朔从回忆里拉回来,“喂,龚队,婴儿的家属我们叫到所里来了,您要亲自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