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回忆不易 ...
-
冬夜如一张浸透了寒意的网,凉薄地把人间裹得严严实实,无处可逃。饶是那平日里热闹张扬的快活城,夜里也不得不安分地蜷在一角,昏昏欲睡。一只掉队的寒鸦惊颤颤地飞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院落,露水沾湿了羽毛,回巢遥遥无期。飞行不力,又无法补给,它只得无奈地连叫几声发表不满,最后疲惫地停在一个还有依稀光亮的窗前。它理理羽毛,好奇地探头一看,呵,里面竟还有个和它一样未眠的人儿,此刻正全神贯注地蹲在一角起炉煎药。只见她约莫花信年华,身穿月白色中衣,外披一件狐白轻裘,长发随意地搭在一旁。四周极静,只听得见火苗舔着干柴的噼啪声,和她因为久蹲略为不力的呼吸声。炉火把她的脸烤得通红,衬得别有一番风情,有细汗从额头渗出,她也只是胡乱擦擦,只保持摇扇子的动作有条不紊。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透不出一点生气来。
突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不见人,倒听得一个银铃般的女声响起:
“哎呀小姐——你怎么——哎哟!”刚进门的人儿没瞅见堆在门口的食材,冷不丁一个趔趄摔了个结实。
“哈,”正在煎药的人回过头来咧着嘴笑了,“小泥巴,让你不看路,摔跟头了吧~”随即站起身,向趴在地上的人走过去。
哇哇哇,连窗外的寒鸦都乐了,不禁得意忘形多叫了几声。
小泥巴瞪了它一眼,随手捡起身旁的一个东西朝它扔去,看它因为惊慌飞走了,才解气地握住女子伸过来的手,一个借力站了起来。
“小姐,你真是的,独自来煎药又不叫醒我,天气这么冷,也不多穿一件,会着凉的!”语气里半是责备,半是心疼。
“行啦行啦,你这不是来了嘛,你呀,还没出嫁,怎么跟个老太婆一样絮絮叨叨,小心驴蛋不要你!”朱七七做出一副吓人的架势,等着看她的反应。
小泥巴撇撇嘴,从朱七七手中抢过扇子,“小姐有了姑爷后,心里就再也没有小泥巴了,小泥巴为小姐好,小姐还数落小泥巴。”说着走到炉火前,蹲下身去不再看她。
朱七七一怔,走过去和她一同蹲着,拉过她的手,轻轻地说,“小泥巴别生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我都知道。”
小泥巴心里突然涌出莫名的酸楚,三年,三年真的让小姐改变了太多。那些以前从来不会有的,如今却在某些时刻突然出现的属于大家闺秀的隐忍和懂事,总是让她有莫名的沮丧,即使她努力适应了三年,还是猝不及防。若是当年,小姐一定会捏着她的鼻子大声笑着说,小泥巴你还敢不敢生气啦,笑声响彻整个快活城,连王爷和老爷,也会忍俊不禁。如今看到小姐这样的成长,她真的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伤。
见她发愣,朱七七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轻轻喊到,“小泥巴。”
小泥巴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说,“小泥巴没生气,只是心疼小姐。”
朱七七的眸子暗了又亮,打着哈欠说,“我好着呢,你快煎药吧,一定记得煎三次,再对匀成一碗,火候要……”
“知道了小姐,小泥巴煎了好多次啦。”小泥巴打断她,手里摇着小扇子。
“哎哎,你这丫头还嫌我啰嗦啦,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随即满意地坐在一旁,眼睛盯着炉火,不一会儿就有了睡意。
当小泥巴感觉到肩上多了一份重量时,她知道朱七七睡着了。她轻轻地扳过朱七七的头,换了一个让她睡得舒服的姿势,自己也索性坐在了地上。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怕是又要下好几天,大雪封路,快活城又要变成与世隔绝的孤城了。小泥巴胡乱想着,不敢怠慢,时不时吹吹炉火,算着时辰。这主仆二人,也就在药房里,守着这一撮炉火,相依取暖了。
打发走了小泥巴,朱七七端着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推开半掩的房门。见到窗边坐着的男人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脚步也变得踏实起来。
“沈大哥,你醒啦。”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对着沈浪笑了。
沈浪看着她,缓缓地露出一抹微笑。他那招牌式的,能暖慰人心、也能刺痛心扉的微笑。
“我以为你还在睡着,是不是我起身时吵醒你了?薛神医说你的药得半夜服下,所以这个时候总是要起来煎药的。”朱七七兀自说着,慢慢熟练地把药倒进碗里,滤渣,搅拌,走近沈浪。
夜风吹开了窗户,带进了几片绒绒的雪花。它们飘在沈浪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窗外,像在期待着什么似的,望眼欲穿。
朱七七皱了皱眉,把药放在窗前的长条桌上,赶紧关上了窗户。夜风呼啸着被隔绝在外,拍打了几下也就不再挣扎。朱七七转过身,拿起桌上的碗,一边搅拌一边吹着气,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沈浪。
“沈大哥,你看,今天这药是小泥巴煎的,我觉得没我昨儿煎得好。你以前总是笑我大小姐不食人间烟火,我现在可熟练了,”朱七七兴奋地说着,被火烤过的脸似乎更加红润,“我啊,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七七了。”
沈浪听到这句话,抬头看她一眼,依旧不发一言。
“沈大哥,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相遇的时候吗,我被冷二叔的铁骑兵追,你毫不犹豫地就拉我上马,其实那时,我就偷偷喜欢你了……”朱七七一边用汤匙搅着药,一边回忆着,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别样的甜蜜里。
始终一言不发的沈浪,此时却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呢喃道:“同时天涯沦落人……有缘相会……我怎么能不帮你忙呢……”
朱七七甜甜一笑:“是啊,后来我误会你害死我爹,虽然恨不得杀了你,可心里……其实是舍不得的……”
“交给时间……让它来证明一切……”沈浪徐徐地接过一句。
朱七七点点头,蹲下去拉住沈浪的手,“沈大哥,时间可以证明一切,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沈浪反握住朱七七的手,眼神深情而又复杂,“我怕……你要的……我给不了你……”
朱七七摇摇头:“不,沈大哥,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陪着你。”
沈浪伸手去摸她的脸,似乎想要看清楚面前的人儿。可还没等他碰到她,朱七七就把脸埋进了沈浪的怀里,“沈大哥,我真希望,一开始让你动心的人,是我。”
沈浪又怔怔地望向窗外,一字一句地说:“一追一躲……一留一走之间,我们彼此错过了。”
“不,沈大哥,我们没有错过,”朱七七抬起头,微笑着说,“如今,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我朱七七……今生已别无所求。”说罢,她再次把头埋进沈浪的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
“你要……时刻把我记在心里……”沈浪突然看向朱七七。
怀中的人儿没有反应,只是抱他更紧。沈浪见状,从怀里拉起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然后用力地把她揽进怀里,瘦削的下巴轻轻抵住她光洁的额头,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生命:
“我怎么舍得……如此待你……”
“飞飞,你真傻。”
怀中的人儿突然睁眼。
飞飞?
飞飞。
白飞飞。
朱七七哑然失笑,随即起身,柔声说道:“沈大哥,药快凉了,快喝了吧。”说完端起药碗,送到他嘴边。沈浪接过药碗,一如当初豪气风发的少年般,把满碗的苦涩,一饮而尽。
末了,朱七七将碗放回托盘,走到床边整理起了被褥。大红喜被,鸳鸯锈枕,此刻正悄悄刺痛朱七七最后一根绷紧的神经。她呆坐在床上,怔怔地环视着四周,自己拼尽所有换来的婚礼,却在成亲之夜遭到快活王昔日仇人的偷袭,沈浪为自己挡了一支毒箭,却因为毒性太烈,伤及奇经八脉,甚至,他们共同的记忆。
她已经为他变了许多,可是她改变得越多,他对她的记忆消失得越快。
他的眼里,总是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天天为他煎药,陪他说话。
而他,只是重复几句同样的话。
那些从来没有也不是对她说的话。
她只能接下他的话头,让自己不那么难过。
朱七七看了一眼窗边的沈浪,强忍的泪水终于落下。
芳草不迷行客目,垂杨只待离人目。
沈大哥。
你什么都忘了。
却还是没有忘记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