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琴声鹤唳 ...

  •   明月孤悬,夜已深。

      瑟瑟秋风扫过空旷的长街,寂寥无边,沉静的暗夜中只闻得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吱呀声,晃晃悠悠的荡入了离州城,星夜兼程赶回这片土地,身份却是一落千丈,曾经的离州刺史,后来的大理寺卿,如今不过阶下囚而已。

      青衣人掸了掸衣衫上的浮尘,嘴角却溢出他在官场上惯有的浅笑,哪怕如今不良于行,双腿已被打断,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与之对应的却是远在九重宫阙中的那个人,手中把玩着琉璃夜光杯,一身龙纹寝衣却无半分睡衣,兀自盯着一盏宫灯道:“陆忘川也该到了吧……”

      到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离州城,却是四面楚歌,八面埋伏,陆忘川随着囚车缓缓驶入一个地狱一般黑暗的地方,长长的甬道从地面进入地下,潮湿阴冷的犹如地宫墓地,这座鼎鼎大名的边塞监狱与京城的沼狱一样,都是有命进去无命出来。

      可与其他那些十恶不赦的囚犯不同的是,这次的来者是闻名朝野的陆忘川,铁面无情,刚正不阿,除了长相略过秀气肖似女子,总是一脸莫名其妙的冷笑外,他真算得上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清官,可官场之上,水至清则无鱼,太过冥顽不灵便会招致嫉恨,大理寺又是怎样一个地方,一堆堆的陈年旧案,冤假错案,小的翻出来倒无碍,大的细究起来不知道要让多少官员落马,虽则处事圆滑,做人彬彬有礼,却始终逃不开小人算计。

      可他终究是与别的犯人不太一样,这栋地下监狱的隔音做的格外的不好,那刺耳的喊叫声透过墙壁的缝隙钻入耳洞里让押陆忘川进来的侍卫面色一凝重恨不得赶紧交差退出去,心下只是嘀咕了一句:“这到底哪个缺心眼造的监狱?”

      “正是在下……”朦胧的月光从方才紧扉的门缝中透过来,刚巧洒在陆忘川脸上,因赶路与饥肠辘辘而越发尖削如剑鞘的下巴忽然柔和了起来,衬着他玉雕似的脸更美了,可这话却吓得那侍卫双股颤颤,瞪大眸子道:“那你不是一会儿就可以逃出去了……”

      “哈,哪那么容易……”年轻的皇帝葱削似的手指落下一枚黑子,与其对弈的嫔妃笑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要杀他也轮不到朕来动手啊…”斜倚在榻上地小皇帝忽然猛地掀翻了棋盘道:“不下了不下了,反正左右他也是死局而已……”说着将那媚眼如丝的妃子拦到怀里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呵呵……”妃子银铃儿般的笑声恰恰与边境离州的肃杀形成了强烈对比,陆忘川是弃子,是皇上利用完了随手赶紧扔掉的烫手山芋。

      巍峨的皇宫内有人在被翻红浪,荒凉的大牢里有人在步步为营。

      十日前。

      “什么!秦霜落,你想走?你从五岁起就在这里,如今倒想做个出淤泥而不染的良民了?你现在就算走出去,他妈的也要横着躺回来啊,金盆洗手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若还待在这里,江湖中人看着‘血衣堡’的金子招牌也不敢动你分毫,再说,再说……”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气得双目圆睁如一头牛,说道这里却又犹豫了。

      “再说什么?再说我秦霜落不过是个瞎子,出门就会被人剁成肉酱?”青丝披肩的俊雅男子怀抱古琴款款走了出来,清澈如水的眼眸却分明是欣赏不了这山川草木,大好秋色。

      “好,你若要走也不是没有办法,现在有个人你不得不杀,办好这桩买卖,银子不会少,你也可以随了你的心愿退隐江湖,可若是办不好便是小命不保了。”坐在堂中的长须男子道。

      秦霜落没有犹疑半分,依旧是清冷的调子,宛若在哼一首哀怨的小曲。“杀谁?”

      “陆忘川!”

      “哦?”秦霜落秀眉一蹙,又惊又急道:“自古侠以武犯禁,官场之事怎轮到我江湖中人来管。”

      “哈,江湖?我们哪里算得上江湖中人,我们不过个个是满手血污的杀手而已,谁付得了银子我们就替谁卖命,就算是皇帝老儿,只要给得起钱,也不是不可……”角落里摇着折扇的黑衣男子深渊般的眸子里有冷漠的笑意,他一语双关,秦霜落也听得分明。

      “九月初九,离州城大牢,陆忘川……”秦霜落怀抱着古琴喃喃道,秋风撩起他的衣摆与额前几缕青丝,仿若一个魏晋名士。

      烟云了无痕,孤城唯一人。

      他在离州城足足等了他三日,随行的还有一个婢女小幽,娇俏可人,一双剪水秋瞳顾盼生嫣,端得是二八年华美得那样明艳,可惜秦霜落看不见,他最常听到的只是小幽清脆温柔的声音,唤他一句——“爷~~~”

      大街上酒肆林立,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摩肩擦踵之间二人差点走散,秦霜落一身风尘仆仆却不显落拓,反倒是不惹尘埃一般淡雅静默,他笑着对身边的少女寒暄道:“小幽啊,要不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少女面颊羞红,却是一脸恼意嗔怪道:“爷说什么呢?小幽想服侍爷一辈子,不嫁人,哪儿也不去……”

      “咳咳……”秦寒霜清了清了嗓子继续道:“这是什么话,女孩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而我,我往后便不需要你了……”

      寒风萧瑟,一刹那间全灌入了风袖中,一颗炽热的心就被这句话残忍的冻住了。

      少女面色一僵,却又马上被冷静自持与年龄不相称的镇定代替了,“爷不想杀那个人吧?”

      “哈,一条命换我半生自由,这买卖我干嘛不做?”秦霜落莞尔一笑。

      “若是真那样就好了啊……”小幽垂眸,有星光在眼中黯淡下来,声音也低到只有她一人可以听见。

      日升月落,物换星移,三日之期转瞬即逝。

      离州大牢绵延入地下,入口在城内,出口却在郊外,可是入口出口都不过是死门,这大牢犹如一个机关遍布的墓穴,九九八十一种花样,每一间大牢都难得逃出生天,就连狱卒都经常失手命丧其中,本来是为了关押穷凶极恶的犯人而造,到现在却也杀了不少无辜之人。

      “什么都不过是统治者的工具而已。”陆忘川嗤鼻一笑,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这个尘世,半生风霜白衣卿相,朝堂之上凤眼斜飞倜傥潇洒的大理寺卿审过多少案子,掌过多少人的生死,最后还不是这个结果。

      倒还不如做个离州刺史,倒也是天高皇帝远了,可是心机沉沉埋了这么多年盼着大理寺翻案没盼来,还不是只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早知道沾惹了那个案子便是死路一条。

      有人说离州大牢简直是旷世杰作,而他却笑不过是遗腹子还惦记着那再也触碰不到的庞大家族,伸出手在微弱的光线上好好看着自己这手,明明修长而干净,却有纵横交错的细纹盘根交错。

      是暗器,将暗器藏在手中便免不了这种结局。

      “哈……”粲然一笑,等着注定的死局,他陆忘川并不打算跑,倒是押送他进来的侍卫个个一脸胆战心惊。

      大牢外忽然传来一阵琴声。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这曲子甚是凄哀,倒比离州夜的寒风还要萧瑟之分,不知道奏这一曲的人是何心境呢?屏息倾听却听出了一身惊。

      来了,他终归还是来了。

      猛然忆起那一年桃花飘飘洒洒落在那人青丝之间,捧上一杯酒赞道:“公子的琴技真是举世无双……”

      血衣堡那么多杀手,为何偏偏就选中了秦霜落呢?陆忘川拨弄着枯草似在下棋一般,秀眉微蹙,来这离州大牢分明就不想出去,为何那个小皇帝还执迷不悟呢?非要看他一头撞死在金銮殿内的玉石柱上才甘心吗?

      仿佛是故意要奚落这个曾经权倾一时的大理寺卿一般,侍卫奉上了一堆好菜,一片香气四溢,惹得其余牢笼里吃着糟糠之食的犯人吱哇乱叫。

      “嘿嘿,陆大人,好好饱食几日吧!”侍卫轰然一声关掉了牢笼大门,陆忘川生生堕入了黑暗之中,这离州大牢修得颇为奇妙,牢房并非并排排列一眼望到尽头,反而是呈错落状,每个犯人都被单独关在一间局促狭窄的牢房之中,互相之间只闻其身不见其人,待到东方即白之时亦有些微阳光穿透进来,但一个时辰内便会再也看不到日光,一旦到了夜里便每个牢房中就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让你一个人在枯草堆中枯坐一夜……

      在这种希望与失望的交织中,一个人慢慢地孤苦下去,心态便会渐渐发生变化,一个人胡思乱想又无法与外界交流,连饭菜都是侍卫不见人影地从机关处递送进来,长此以往下去再穷凶极恶的大魔头也会被憋疯憋傻。

      想逃出去?那更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地牢中央的五行阵机关下不知道有多少模糊的肉泥,而那些命丧机关的逃犯的血顺着挖出来的壕沟会沿着每个牢房蜿蜒地流出去,那种血腥恶臭味自然令人不寒而栗。

      与其说这是地牢不如说是逼供的刑场,来这里的犯人或多或少都有秘密没有吐露出来,平素里的严刑逼供倒也罢了,可是一旦被扔入这里,所有人都对你不闻不问,你也不知道结局是生是死,若说生却偏又没有逃出去的希望,若说死,朝廷又分明没有下旨杀你,在这种不安与猜忌中惶恐度日,不出三日便会自动找上狱卒,可狱卒也不透露半分,其间还会故意安排一些让你溜出去的机会,待到你在大牢中机关迷阵中绝望失望,便会神经错乱最后不得不招供。

      无怪狱卒们望着陆忘川的眼神都是讶异又惊恐,能想出这么一个变态的机关大牢,此人也并非善类吧,且不说心狠手辣,腹中诡谲却是少不了的,押解他来的士兵一路上惴惴不安,若不是陆忘川被打断了双腿,估计都没有人敢揽上这苦活。他们心中很清楚,坊间传闻看似柔弱清秀的大理寺卿陆忘川还是不世出的轻功高手,九重宫阙重重侍卫之间他可以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似暗夜中的苍鹰。

      再看看这鹰隼一样犀利的目光,谁还不对他忌惮几分?

      谁叫那个令陆忘川堕入牢狱之灾的案子跟当今圣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那一年,大雪纷飞,琉璃瓦上覆盖了厚厚的积雪,先帝最宠爱的谦妃与皇后竟同时分娩,皇后生下了皇子,正是当今的圣上,而谦妃则难产而死,先帝盛怒之下便处死了当时给谦妃看病的御医汪吟风,这本是铁板钉钉的一桩案子,可不知道陆忘川是哪根弦不对劲,竟从那泛黄的卷宗中翻出了这么一桩破案子,一口咬定当今圣上并非太后亲生,汪吟风乃诬陷至死,而谦妃与肚子里的皇子则是被皇后派人一手杀害,如此悚动朝野之事自然令人闻风而动。

      且不说陈兵西南的烨王,就是拥戴赫王的老臣们也一时间心花怒放,其实这二十年来坊间多有传闻,说当今圣上乃是皇后抱来的孩子,而谦妃生下的皇子则被人连夜抱出了宫,这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案子又再次掀起腥风血雨,陆忘川以谋逆罪被打入离州大牢。

      自此之后,朝堂之内一时沸沸扬扬,皇帝明里说要审这个案子,碍于落人口实而不敢动手,只好秘密委派心腹重臣买通了血衣堡。

      “呸,那案子比他还老,他为何硬要逆龙鳞而为之?”离州大牢内仅有的几名侍卫闲来无事便聊起了天,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边倒酒边磕着兰花豆猥琐地笑道:“这离州大牢就是那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就是孙悟空来了也休想出去!”

      “哦?陈兄,在下窃以为那陆忘川不是等闲货色,我们还是加紧防备的好!”坐在他身边一名长相粗黑的狱卒酌着小酒回道。

      “诶嘿嘿,你也不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披头散发,不良于行,不过一个废人!”

      “哦?是吗?”那粗黑丑陋的汉子忽然拿起桌上的刀劈头朝对面的同僚砍去,对面喝得微醺的男子便应声倒地,刀上的血未干,那人已经两眼发光,一把撕掉了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秀妩媚的脸,唇红齿白,媚眼如丝,分明是个妙龄女子,她褪下官府,玲珑曼妙的身段便呼之欲出。

      她冷静地穿越一道道屏障,机关在她面前竟不起半点作用,她一举一动都谙熟于心,似乎早已操练过一番,这一路边如入无人之境般极快地来到了陆忘川的大牢前。

      她开锁,叮叮当当地声音顷刻惊醒了垂首不语的青衣客,大牢内浅浅地传来沉稳地男声:“你们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杀陆某一人,何至于出动血衣堡两大金牌杀手啊?”

      “你知道我是谁?”那女子冷瑟回道,眸光掩在暗处。

      “哈,血衣堡此次派了两个人前来,一个在明,是秦霜落,一个在暗,便是你梅三妍。”陆忘川两臂交叠枕在脑后,嘴里竟然兀自衔了一棵枯草,还嚼得津津有味,哪里像是震惊朝野的陆大人,却分明是个放牛娃。

      “早就听说陆大人算无遗策,今日得见,真是名不虚传。”那女子打开牢门走了进来,一身黑衣也遮不住她清丽如水的气质,只是眉心一点杀气昭示了她非同寻常的身份。

      “哈哈,这还用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们不会不知道我与秦霜落的私交,正如这些年来我将血衣堡的人查的一清二楚一般!”陆忘川云淡风轻地回道,眸光掠至梅三妍腰际的宝刀上竟然愉悦地笑了:“三娘的罗刹刀令人闻风丧胆,今日是想以此刀取本官之性命咯?”

      “血衣堡受人所托,自当不辱使命,可我奇怪的是既然你都知道自己要死了,为何还笑的如此开心?”梅三妍不解的问道,她手上的火把在残风中摇曳,陆忘川的笑脸在火光中越发灿烂,他莞尔轻笑,徐徐回道:“你也说了,既然左右不过一个死局,又有何可惧,既然你对这离州大牢如此熟悉,应该不会不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的。”

      “难怪师父心心念念地提到你,你在山中不过苦修五年,师傅却足足跟我念叨了十五年!”

      梅三妍嫣然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书简递到陆忘川手中道:“师兄!一直听到师傅提及你,却不想今日一见,却是如此境地。”明眸黯淡下去,似心有不忍。

      “三娘你不必如此,我们同门情谊今日缘尽于此,你拿我这条命去交差便好了,不过我要警告你,师傅教我们机关之术,绝不是为了害人,能隐退便早点隐退吧......”

      “哈?退?哪里来的退路,这次我不光要杀了你,也去取了秦霜落的性命,他既然不想杀你,还想金盆洗手,那便永远不用回血衣堡了!”梅三妍说得斩钉截铁,柔媚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杀手之心。

      此时的陆忘川端坐在枯草堆中,双腿动弹不得,可是身子却挺得笔直如松竹,他轻轻端起面前由狱卒送来的酒,昂首一饮而尽,泯唇望着梅三妍笑道:“师妹这些年倒是藏得很深啊!”

      少女刀上寒光逼近,冲着陆忘川一笑,似三月柳絮轻软,她纤细的手指摩挲过陆忘川苍白而俊秀的脸庞,仿佛在欣赏一块美玉一般,“师兄,你本是惊才绝艳之人,为何偏偏要自投罗网,让自己泥足深陷啊,你那满口的仁义道德有什么用啊!你为民请愿,你为人申冤,可是呢?可是这世间翻云覆雨的人依旧是手握至高无上皇权的人……至于你,不过随时一个可以被罢免的小官罢了!”
      “哈…”陆忘川敛眸一笑,将杯中酒倒在梅三妍锋利的刀刃上,嗅着酒香道:“三娘啊,血衣堡若是少了你这个机关高手,怕是胜算会降低不少吧,师傅常说,若想以小搏大则必要擅用机关之术,就我翻查的卷宗中去年陈家庄的血案便是你一手策划的吧,不然陈家庄那么多剑术高手,怎会一夜之间毙命?”

      “那又如何?”妙龄少女骄傲地一笑,明媚动人,仿佛所有杀伐在她面前都如清风拂面。

      陆忘川清峻瘦削,笑起来心机沉沉,他看见梅三娘得意的模样便不再说话,仿佛是听候发落地重犯,只待面前的刽子手痛下杀手,取其性命。

      梅三娘看见陆忘川那神秘莫测的笑,心中有些诧异,素闻这师兄心思缜密,沉着镇定,今日一见,当真如得见天人,且不说生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饶是这肮脏的监狱也掩不住他的倜傥风姿,就光看其不顾生死的模样也足够令人咂舌。

      梅三妍娇俏的身形一动,手中刀光霍霍伴着一身暴喝:“师兄得罪了!”便重重朝陆忘川砍去,陆忘川本是一介废人,不良与行,此时身影咻乎一飘竟轻而易举地躲开了这一刀,梅三妍只当是自己一时大意,也想着毕竟同门这陆忘川识得破自己的刀法,不禁一时之间铆足了力气再次袭去,这一次手中之刀竟重如千钧,过去的灵动飘逸乍然消失,倒像是一块磐石在自己手中压得手臂生疼,这般出招自然屡试屡败,不出一会儿功夫不但自己累得大汗淋漓,也没有伤到陆忘川分毫。

      “多谢师妹手下留情!”陆忘川拱手一拜,唇角溢出冷笑,手指如在弹奏一首空白的谱子,梅三娘瞪大眸子仔细看去,只见空气中已密闭细如头发丝的银色丝线,将自己缠绕成一个圈,再看那陆忘川,不知何时已坐上了一驾简陋轮椅,轮椅上覆盖了一层厚厚地枯草,梅三妍杏目圆睁叹道:“师兄好计谋!”

      原来陆忘川在进入离州大牢之前早已做好了简易轮椅地机关零件,他将这些零碎地木板捆绑在自己的背上与腿上,待到入得牢内便速速组装好,只趁有人进来时趁机逃脱,却不想来者竟是梅三妍,修罗刀虽然锋利无比但不能碰酒水,一碰便会加重刀身重量,这本是他们的师傅在研习刀法时故意为之,借刀身沉重而欲参透如何活用刀法,可梅三娘得意忘形之间应是忘了那山中老人的嘱咐。

      陆忘川徐徐关门,朝梅三妍笑道:“两个时辰之后你自能解脱!”

      他竟然如此自负的以为能困住一个杀手两小时,梅三妍愤恨地瞪了他一眼,又诅咒般地说道:“但愿师兄不要与那秦霜落狭路相逢!”

      明月如钩,高悬西天之上,蓦然飘来的黑云遮住了半边月影.

      扶风亭距城楼乍看之下不过数尺,端坐在上的清瘦男子便宛若置身城楼之上,他一袭紫衣袍脚翩飞,纤指一起一落之间,宽大的袖袍便随手势一道飞扬,琴声起初缓缓如流水,哀怨悠扬,听不出太多情绪,可渐入佳境便仿佛让人如坠幻境之中,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便兀自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世界之中。

      那个梦里不再有杀戮,没有血腥,也不用奉命去杀下不了手的人。秦霜落弹琴之前一贯都会沐浴更衣再焚上香,一切就绪他才会开始弹他那“温柔”的催命曲,闻者心脉俱断,死得无声无息,他每每完成任务便也悄然离去,不惹尘埃。

      双目失明的人,每天都是黑夜,不曾有过白昼,他用来辨认早晚的方法只是寒凉与温热,清晨的露水有湿气,傍晚的薄暮起了微风,他从来不去想象自己在杀人,没必要让看不见成为一种负累,反而因了这看不见而听觉更加敏锐,他经常听到不同人不同的心跳。

      久而久之光听心跳竟然都能猜出人在想什么,小幽今日竟一反常态没有在他身边焚香而坐,秦霜落一直有些担忧,说是抚琴,实则指尖杀意弥漫,他并不想杀陆忘川,却也知道血衣堡不会失手,必然会派他人来暗中刺杀,他端坐在城头与其说是弹琴不如说是为陆忘川阻挡杀兵,可是杀兵没有来,他的婢女小幽却不见了。

      小幽究竟去了何方?

      弹琴是让自己聚精会神的绝妙方法,秦霜落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将这几日小幽的一举一动思了一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末了竟是阖弦惊地立起,空洞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薄唇中却喃喃发出声:“不好!”说着便携琴从高处翩然跃下,翩飞的白色衣袂令他恍如天宫中弹奏的华音的乐师。

      他一路疾行,疏雨滴梧桐,片片洒落肩头,他看不见这空寂的街角,看不见尘世万物,却有种莫名地信念指引着他朝那离州大牢而去,既然蛰伏之日都不见其他杀手,那么思来想去便唯有小幽一人了,秦霜落手心竟第一次有了冷汗,他害怕的不是刀光剑影,也并非生死,而是这两难的抉择,是救小幽杀陆忘川,还是杀小幽救陆忘记川,根本如难解的九连环锁套在心头,身上的银子已足够后半生无忧,可没想到终究是踏不出血衣煲之门,一切覆水难收。

      要说别人不识离州大牢也罢,可他却是曾听陆忘川眉飞色舞地提及过,毕竟这栋牢狱的建造规划都是由陆忘川来完成,秦霜落因为目不能视所以耳力极佳,也对听到过的事情过耳不忘,虽谈不上能将那图纸记在心中,倒也大致知道如何能进入离州大牢而免成那机关下的亡魂,只是这大牢九曲十八弯,小幽在哪里?陆忘川又在哪里?他们会否已经碰面?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瑟瑟秋风呼啸而过,刮在面上格外生疼,秦霜落却浑然不觉。

      本该矗立在地上的恢宏大牢此刻沉睡在地下,宛若千年前的地宫,秦霜落记得陆忘川曾提及的一个侧门,只不过要泅水进去,他此时褪下了衣裳,也不顾及往日的公子形象,便义无反顾的泅水渡了进去,秋水格外冰凉,如他的名字一般仿佛要将人凝成霜,他慢慢地游了一阵子,水便越来越浅,不一会儿便已进入大牢腹地。

      他上了岸,卷干衣服,浴水后的肌肉线条竟格外柔和,清瘦却不柔弱,他也不知身处何地,只能凭着灵敏的听觉与水流的方向估摸地形,他犹记得此大牢依循“金木水火土”五行规律而制,此乃水地,土克水,那么此地已离大牢中心不远了,陆忘川这号人物应该被关在大牢最深处,秦霜落的古琴浸水之后不但不腐反而泛出格外华丽的光泽,他想了想,竟双腿盘坐,将尚未干透的琴搁置在身前,迎着清风弹奏起来,他闭着眸子,乌黑如墨的发丝沾着水滴不但不显邋遢反而给人一种隐居山野的高人姿态。

      悠远地琴声如大牢中的一线光明向远方传去,“叮!”——“叮!”琴声诡谲并不成曲调却又极其悦耳,仿佛能让人催眠一般,明明是阴暗潮湿地地牢却让人如沐春风,犹如身置清幽的竹林,这琴声首先传进了梅三妍的耳朵里,她心知秦霜落前来,又喜又急,喜的是发现自己失踪秦霜落肯涉险前来,急的是地牢之中机关遍布,秦霜落也许下一步就会踩入陷阱之中。

      陆忘川擎着火把缓缓地滑行在地牢之中,闻得那熟悉的琴声,嘴角扯出会心一笑,秦霜落竟然真的前来,来了便好,不管是想取他的性命抑或想救他,都是殊途同归罢了,一切一切在他心中已了然,剩下的只是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目的,那一年大漠风霜,那一年江南细雨,那一年琴音袅袅、高山流水,到最后却还是咫尺天涯做不得肝胆相照的兄弟,这最后一程风雨走过,便再也见不到了。

      自从离任离州刺史以来,他久居京城并不曾回过这北国蛮荒之地,只是偶尔在朝堂之上与擦肩而过的大小官员聊起这可怖的大牢。那些人的言语之中无不透露出讥诮与讽刺的意味,仿佛铁面无私的陆忘川根本就是个冷血酷吏,而这种满脑子法制却丝毫不讲人情的人自然获不得其余人的半点好感,他也从来不屑于斡旋于这些官员之间,可如此玲珑剔透的一个人,断案从来算无遗策,却缘何处处咄咄逼人断送自己前程,从不攀龙附凤?甚至胆敢拒婚于公主,当真奇哉怪哉,若不是在黎民百姓面前威望隆重,恐怕早已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他们说,聪明的人想要一心寻死便谁也阻拦不得,或许还会找些人陪葬。

      离州大牢关得都是穷凶极恶之人,甚至有不少武功高手,自然更加难以逃脱升天,似乎是早有防备,在陆忘川离开离州大牢的这几年间,这座大牢的内部结构已被人为修改过,看来那年轻的皇帝早就不放心他了,陆忘川的双腿还在隐隐作痛,巨大痛楚之后的麻木感消失殆尽,更深的刺痛袭来,激得他一张俊脸煞白,额前垂下的两缕青丝衬得玉面更加瘦削。

      皇帝利用执法公正的陆忘川来制约那些贪污腐败搞小动作的大臣,而那陆忘川竟也循着圣上的意思将那些位高权重的王侯宰相得罪的一干二净,到最后这事儿火烧眉毛弄到皇帝自己身上,皇帝才惊觉这俊秀的大理寺卿分明是地府判官,哪管自己的退路?

      既然你不要退路,那朕便做个顺水人情吧,这一夜,金銮殿内七重白纱间,年轻的皇帝在美姬温香软玉身子的陪伴下却第一次失眠了。

      左右是个死局。

      早有谋臣在皇帝面前吹耳边风,“圣上,那陆忘川身份神秘,据探子来报其与蜀中唐门颇有渊源,甚至与春秋时期的墨子后人也有来往。”

      “墨子?”皇帝挑眉疑道。

      “正是墨子,兼爱非攻的墨子——”那谋臣狡诈地回道。

      “如今我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怎么会有墨子后人兴风作浪?”

      “那便对了,这陆忘川本是男子,却生得一副媚乱朝纲的模样,啧啧,不除便是祸害遗千年啊!”

      皇帝看着晚风摇曳的宫灯,微光中映出那人身着大红官袍的影子,一袭红衣衬得他更加风流俊秀,微微吊梢的桃花眼仿佛在嘲笑这朝中的灰暗,皇帝一时间心旌荡漾,只觉此人杀也不是,留也不是,便抬袖挥挥手对那谋臣道:“你去给朕查查那传说中公输班的后人在哪儿,离州大牢必须得改,哼,难道还让那小小的大理寺卿翻出个巨浪滔天不成!”

      “圣上英明!”

      说回离州大牢,陆忘川在黑暗的甬道中行了半个时辰,大约摸透了那人对大牢所做的修改,其实也无非是多加了几道可有可无的摆设机关而已,连一般的盗墓贼都拦不住,再说陆忘川也并不想出去,好不容易弄了一堆罪名将自己发配此处,便是要来为那桩陈年旧案翻案的。

      正在他滚动那粗陋的轮椅欲行到下一处之时,只听大牢内传来一阵刺耳的女声:“陆忘川逃走了!”

      虽则离州大牢内侍卫不多,但听到这一声娇喝,侍卫也不免慌乱起来,分头开始寻找陆忘川的影子,梅三妍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开始唤这一声,便是希望能吸引秦霜落去寻那陆忘川,就想看看这二人狭路相逢的好戏,就算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又如何?毕竟一个身处朝堂桎梏之中,是官,另一个则沐浴在江湖腥风血雨之中,是贼。

      大理寺卿怎能与血衣堡杀手称兄道弟?梅三妍赌得便是这二人相见的那一刻,陆忘川要走,秦霜落想要金盆洗手,二者便是只能活一个,如今趁着这侍卫四处搜查之际,陆忘川想逃便必定要经过那一条秦霜落进来的水路,梅三妍想着渐渐放宽了心运气徐徐坐下,等着这些染有剧毒的丝线慢慢断裂。

      那些侍卫仰仗着离州大牢内的机关,通常不等那些越狱的逃犯撞到他们的刀上便先一步丧命于机关之下,于是久而久之他们也对搜捕逃犯渐渐生疏,再加之离州大牢机关遍布,一个不慎便死路一条,那个领头的狱卒撇撇嘴不耐烦道:“快,通知京城派来的士兵将大牢外围给围起来,咱们随便搜搜就是,他一个路都不能走的人还能跑到哪儿去?”

      陆忘川也料定这些侍卫贪生怕死决计不敢入得大牢深处拉抓他,便迳直朝原定方向推动轮椅缓缓滑去,一路犹如跋山涉水,手心也渗出了汗,眼前一片黑暗,甬道尽头仿佛地狱深渊,他想起那一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被滥用私刑挑断了脚筋,那群幸在乐祸的弄臣个个恨不得拍手叫好,腿脚又再此疼得麻木,咬咬牙毫无畏惧地向前行去,他必须要先找到秦霜落。

      悠扬清越的琴音相较之以往多了份厚重,陆忘川灵敏地察觉出的异样,琴遇水而重,秦霜落必定是泅水而来却又不辨方向,这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在黑暗中也不知行了多远,耳畔的喊杀声也愈来愈远,不知身后的追兵是否已经赶来,陆忘川望着前方稀微的水光,终于释然地笑了,前方水岸边端坐地男子青丝披肩而不显凌乱,风神俊雅,肤如凝脂,空洞的双眸显是看不见了却平添一份冷寂之美。

      “好久不见……”琴音戛然而止。

      “呵,秦兄别来无恙啊……”陆忘川也抱以赧然一笑,竟是少见的卸下防备、心无旁骛。

      秦霜落披上衣服放下琴,唇角漾出一抹温润浅笑,“陆大人就不怕丧命于在下手中?”

      “哈哈,死于秦兄的琴音之下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说起来倒真想与你再喝上几杯!”陆忘川想起二人那一年斗酒于醉仙楼上,真是豪气凌云,意气相投,彼时,他尚不知道他是大理寺卿,他也不知道他是血衣堡的金牌杀手。

      “在下并不奢望秦兄手下留情,但求遂了陆某这最后一个心愿……”

      “哦?陆大人还有何牵挂吗?”

      “呵,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在下有一位老友毙命于这离州大牢之中,他生前犹爱听琴,还望秦兄与我一道去为那老友献琴一曲。”陆忘川伸出手抚上那古琴,露出来的一截皓腕白皙如雪,一看便是锦衣玉食的身子,与腿上的斑斑血痕比起来当真是天渊地别。

      “我为何要信你?”秦霜落一如既往地清冷调子砸在冰冷的水牢墙壁上,陆忘川望着他深不见底、漆黑如墨的眸子笑了笑,想来这世间最难得到的便是信任,譬如夫妻猜忌、兄弟倪墙,最亲近的人却在你冷不防备之时暗中算计,人与人为了一己私欲而互相猜度,可陆忘川却从来不会去猜秦霜落的心思,因为根本无法猜透。

      不过萍水相逢,偶遇知音,谁知是宿敌狭路相逢?这阴差阳错中还能余下一份君子之谊吗?

      “走吧!陆大人带路——”秦霜落站起身,怀抱古琴,拍了拍陆忘川的肩膀道:“百里飞燕今日倒是折翼了,实在可惜,不若与我归隐山林来得潇洒!”

      “呵,我倒也想与秦兄比邻而居,日后自当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美事,苍茫竹林之中与君对饮真是再惬意不过了!”陆忘川说完却是自嘲般的笑了,好在这细微的表情秦霜落亦看不见,不然这般落寞神态映入他的眼中,倒是要露陷了。

      陆忘川择了另一条路去往大牢中央,那是他当时在建造之初特辟地一条小道,只能余一人躬身而过,此时他坐在木质轮椅上刚好能穿过去,秦霜落跟在后面缓步徐行倒也不难通过,行了不多时便见前方豁然开朗,五条细窄的石桥飞架东西南北,形成一个五行方阵,而桥下却是炙热的火焰,火舌凶猛地舔噬着,将空气烤成白烟滚滚,陆忘川停住轮椅拦住秦霜落道:“我一个人过去即可,你且留在此处。”

      “呵,陆大人如今不良于行,如何穿过毒烟飞箭?”秦霜落淡然一笑道:“我背你过去吧!”

      陆忘川一怔,咀嚼了一番秦霜落的话,不免觉得又好笑又有股暖意,却还是推辞道:“你留在此处奏琴即可!”却不想秦霜落已半蹲着身子背对陆忘川决绝道:“上来吧!大不了一道玉石俱焚!”

      陆忘川心知再也拒绝不了便顺从的答应了秦霜落,二人站在这天堑面前竟不约而同地无畏一笑,“说起来这道天堑倒适合你这样的人来行走,我设置的乃是人心的屏障,那远方有金银珠宝的幻象闪烁其间,看到这景象地人内心便愈加急躁,同时铜镜折射的光泽会让人辨不清这路程的长短,最后不是被飞箭射死,而是毙命于自己的幻觉之下,你看不见便没有此等烦恼,只要心如止水的走便好了,射过来的飞箭我来解决!”

      “你莫不是要用我的古琴来挡箭?”秦霜落轻声笑道,温润的眉眼竟将杀伐之气抹平,宛如陌上少年游的风流公子,仿佛面前不是刀山火海而是柳树成荫,原来看不见有时候也是一桩幸事。

      “哈哈,秦兄又说笑了,琴我来拿着,飞箭用我手中暗器来挡即可——”

      “暗器?上次我倒看你使过,这分明是蜀中唐门一脉的招数,你一个大理寺卿区区文官,怎会即懂暗器又擅使轻功,莫非陆大人与江湖中人也颇有渊源?”秦霜落不免疑道。

      “宁惹阎罗王,莫惹唐家郎嘛!在下自幼长于巴蜀之地,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点皮毛,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秦霜落自幼双目失明,眼盲看不见东西,又性子淡漠,于是旁人常常难以看穿他的心思,仿佛这时间万物在他眼中都笼罩在薄雾里,他此时听见陆忘川说些显而易见的谎言,却懒得戳穿,如果陆忘川露得这两手也叫雕虫小技的话,那蜀中唐门岂不是没有高手了?

      他起疑了,他心知身后背得绝不是良善之辈,那个朝堂之上长期伪装得低眉顺眼的大理寺卿不知道多么的铁面无情,就算嘴上说的是高山流水的知音又如何?血衣堡这么多年的教训还不足以让他清醒吗?——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绝对的信任。

      杀,还是不杀,很犹豫,炙热的火焰熏烤着面颊生疼,亦不知前方还有多远,方才与其说是帮陆忘川,毋宁说是怕他金蝉脱壳,他此刻最担心的是陆忘川会将古琴扔入火海,好在暗器自四面八方飞来,想要活命根本无暇顾及古琴,秦霜落这才放心朝前走,他虽然看不到那些毒箭,却能感受到风中凌烈的杀意,走了约摸半晌,只听得那清脆悦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放我下来吧,秦兄。”

      秦霜落接过古琴,听声辨位,这才发现自己已站立在机关的正中央,他怀抱古琴,杀意昭昭,随意地撩了撩额前青丝,热度已将衣物尽数烘干,身后是万丈烈焰,身前是那个坐在地上的青衣人,五指一拢便欲抚琴。

      “秦兄想奏什么曲子?”陆忘川侧首温润浅笑,秦霜落却不得不收势,看来这个陆忘川真的并非寻常之辈,这么细微的举动,只有抚琴之意,而尚未起势便被他一眼洞穿,怎能不心生佩服。

      自然是不想杀他的,虽然看不见他风流倜傥的外表,可光听悦耳的嗓音与为人处事的气度,就足以被人钦佩,人生难得知己,更何况这天下能听得懂他琴音之人要么早已毙命,要么尚未出生。

      “据说秦兄会奏广陵散?”陆忘川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态度清浅笑道。

      广陵散乃嵇康绝唱,世间哪有人再会?秦霜落猜不透陆忘川的心思,但是想着又莞尔一笑,纤指已落在弦上,“广陵散倒是不会,不如随意闲奏一曲吧——”

      随意闲奏一曲黄泉送葬,随意令往事都散落他乡,说是随意皆成心意,道是无情却更有情。

      琴声激越,隐隐听出一阵锵然之气,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时时又如清泉淙淙石上流,不消一瞬又是高山仰止,接着气蒸云梦泽,所有磅礴意向自他指尖流泻而出,正因为杀心已起,便将所有名川大山、江南名楼、旖旎花香给奏了进去,就当是让这个将死之人再品味一遍世间美好,也不枉他来人间走一趟。

      “嗯,好曲,好曲,在下故人听到这曲子也该含笑九泉了!”陆忘川笑着,秦霜落的曲调却骤然一转开始发狠,杀气喷薄,陆忘川本就被折磨地憔悴不堪,这一声调子击入五脏六腑,只听“哇”地一声,陆忘川口吐鲜血,点点若冬梅冷绽,残留在唇角边的绯色衬得那张精致绝伦的面孔平添妖冶妩媚,仿若裂帛红绸碎在地上。

      这阵琴音随着空旷的天井飘散至远方,大牢外的军队闻得这声音便纷纷聚集于此,牢外领兵者扬手吩咐道:“准备火药!”

      “必要的时候,炸死他也未尝不可,朕实在是乏了”有了这道皇上圣谕,所有人都对对付陆忘川有了更狠绝的想法,再说皇帝面对的还有那么多想利用陆忘川的人,与其让他落入敌人手中,不若自己将他杀了好。
      可是借口也是不得不找的。“血衣堡杀手秦霜落逃入离州大牢,吾等奉命追拿,不管用什么方法,定要将这十恶不赦之徒碎尸万段!”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乍看之下与陆忘川毫无关系,原来找秦霜落来抚琴也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只要打着这个幌子,毁了离州大牢,那皇帝便今生今世也不用看到那个该死的陆忘川了,更不用食不下咽,夜不成寐,忧心忡忡。

      赫王在朝中的势力本想力保陆忘川,可实在无从下手,只得率兵佯装来援,以免陆忘川逃脱升天,为首的白须老人捋着胡子忧心忡忡劝慰道:“万万不可,大理寺卿虽然是戴罪之身,可如此办法实在是鲁莽啊!”那领兵的将领手握圣谕听命于皇帝目下便更加肆无忌惮,轻蔑一笑道:“臣等也是奉旨行事!”说着火药已经准备停当,眼看就要将离州大牢炸掉。

      说起心狠手辣,谁也比不上当今圣上了,明里是秦霜落去杀陆忘川,实则也压根没给秦霜落留活路,一旦二人相逢,一旦这琴音一起,那么便是二人同时毙命的时候,秦霜落听觉敏锐,觉察到牢外异样,却又不敢贸然停弦,正在这踟蹰之际,只听陆忘川轻声笑道:“死前能闻的秦兄妙音,在下死而无憾!”接着是轰然一声,陆忘川如沙砾滚落杳无音信,一侧身坠入了火海之中,待到他落了下去,机关开始兀自动了起来,秦霜落刹那间被推到大牢另一端,有呼呼狂风灌入,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出口。

      “嘭!”接着是整栋大牢天崩地裂地震动起来,屋外火药攻势已猛,显然是欲将二人炸死在里面,秦霜落内心一阵五味杂陈,不是说好了让我来杀你的吗?既然已知道我起了杀心,却缘何还要对我伸出援手,陆忘川,你究竟在想什么?

      另一边,牢外军队炸着炸着,忽然发现大牢下出现了一个豁口,细细瞧下去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豁口,“快,你四人下去探个究竟!”

      “遵命!”四个手脚麻利的士兵下到那如地下墓穴的豁口内,不一会儿便大呼小叫道:“啊!有,有,有发现,还有一具骷髅——”

      那些士兵将那地室中的重要物件一一带了上来,那白须老人察言观色,灵机一动,生怕他们毁坏物证,一把抢过那绸布黄纸细细端详,一边看一边咂舌,看完竟是将那物件甩给了领将。

      那将领结果那绸布,一阵腥臭味扑鼻而来,字是血书,笔笔泣血,只有最后落款处被盖了一方印章,且有黑色毛笔的字迹,那将领看完忽然哑然失笑,接着又放声大笑:“哈哈哈哈,陆忘川你这又是何必!”

      “陆忘川你这又是何必?”九重宫阙内一阵悠悠叹息如长泣。待到一切风波停息,这些物品被呈给了当今圣上,寝宫内一灯如豆,殿外白惨惨的月光跟小皇帝的面色一样,皇帝将那血书举起又放下一遍遍的看,一遍遍的想,原来这上面的血字乃是汪吟风所书,记载的乃是当年旧事的前因后果,上面写着皇帝却为当今太后亲生,只不过谦妃诞下的麟儿也并非夭折,只是被人抱出了宫,而汪吟风则更加没有加害谦妃,泛黄的纸张记载着他当年抓的最后一味药,他受人迫害,辗转多年,最后一次偶然地机运见到了先帝,先帝也相信了他的一番陈述,便留了这些东西以做证据,谁知先帝微服出巡回宫之后便大病不起,撒手人寰,汪吟风为了保护这些证据也为了避难,便建了这么一个地室,最后心力交瘁病死在内。

      可这一切与陆忘川究竟有何关系?小皇帝眼前恍惚出现了那个身着黑色朝服,眼若桃花的俊美男子,难道他早就做好了打算故意又在这地室基础上修建了离州大牢?最后千方百计的左右查证,费了这么多力气不过就是为了证明一个御医的清白?

      “陛下——”垂幕之后忽然踱过来一个皓首老者,容色清癯的鞠了鞠躬。

      “太傅,汪吟风乃是老师您的昔年旧友,据说他爱上了一个江湖女子?”小皇帝挑眉问道。

      “秉皇上,那女子乃是蜀中唐门之人啊,汪吟风当年的案子被闹得沸沸扬扬,牵连了不知道多少人啊,据说这女子也是英年早逝,不知音讯了。”

      “哦——”小皇帝敛眸,垂下来的长睫在白皙玉面上投下了扇形阴影,他歪枕着脑袋,靠在龙椅上陷入了沉思,半晌才继续道:“谦妃的孩子是否尚在人间?”

      “呵,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啊,不过汪吟风当时曾告诉过老臣了,谦妃体弱,那孩子生下来估计也是个瞎子。”

      “瞎子?”小皇帝本已安下来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抹清丽的身影如将要褪去的夜色在他眼前若影若现,原来机关算尽都不如琴声鹤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