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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0、第卅五章(09)拂檐花影侵帘动 ...


  •   夜雪压枝,江南江北。定云江畔的胥城,此时也被夜雪覆压。这一座原本寻常的江畔小城,却因为大军压境,而受到万众瞩目。
      永靖王上官怀慕亲率大军攻城已经多日,可这座不起眼的小小城池,却依旧固若金汤。远征至此的兵马被接连挫了锐气,都有些倦怠了。而守城的将士就像是铜墙铁壁一般,丝毫没有退让。
      大雪满弓刀,守城的主将南安王世子苏衡,正身披甲胄站在城头上,望着远处连绵不断的营火,紧紧蹙着眉头。
      数里外,永靖王的军队,却像是一只猛虎,在黑夜里也不曾闭上眼睛,凶猛地窥视着他们。这支军队在短短数月间一路势如破竹,渐渐逼近京畿。攻势之凶猛势不可挡,四境兵马无不溃散奔逃,束手就擒。直到近日,才终于被他阻截在了胥城。
      苏衡望着远处静默的营火,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守住胥城,守住胥城背后的万里江山,他们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也只有他知道,胥城背后,京城以西沃野千里,其实已经再无可用之人,再无调之兵。胥城,已经是京城最后的防线。若是永靖王攻下了胥城,他就能够挥师东进,直抵京师。
      苏衡想到此处,紧紧地抿住了双唇。这守卫胥城的兵马,已经是他手里的全部。全境兵马中最为精锐的部分已经悉数在此,在连日的血战之后,也终于消散了几分骨子里的颓败腐朽之气,开始燃烧起了斗志,重新激发出了血性。
      他还记得自己刚刚接管这一支部队时的情景,接连的失败,让这些本该热血沸腾的儿郎们目瞪口呆,心如死灰,几乎想要放下武器,溃逃回乡,甚至临阵投敌。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故土,已经腐烂到了何等模样。他也终于明白,这些年,看似手握重兵的他其实是多么的无知。
      这些年来,苏家虽然掌握着朝廷的兵权,可行动处处受人掣肘,辛苦训练出来的军队,时常因为短缺粮饷,或者是搁到地方上消磨数年,而又变得软弱无力。朝廷在是战是和的议题上多年来态度模糊,四境官员与军中将官,又多中饱私囊,无心备战。这些号称朝廷血肉长城的军队,这些他曾经视察过,训练过,也检阅过的军队,到了自己手中投入战场,才知道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不堪一击。
      可是他一步也不能退。他必须守住这里,这是他的使命。尽管真相让他觉得震惊,尽管他在最初的瞬间,也曾情不自禁地感到过恐惧和退缩,可他终于还是守住了。苏衡心里微微有些昂然的骄傲,就算上官怀慕手里有精兵千万,就算他奇谋诡策举世无双,可自己还是凭借着这不高的城墙,和混乱的军队,守住了这胥城,让这位战无不胜的王爷,尝到了寸步难行的痛苦。
      夜雪越来越大了,远处的营火也越来越模糊,苏衡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忽然想起,在这场连月不散的大雪刚开始的时候,一身青衣的澎涞,就是站在这城头,望着远处永靖王的营火,和自己告别。那时候他告诉自己,只要坚守胥城,就有转机。只是那转机是什么,他没有告诉自己,只是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
      已经过去了这样久,想必澎涞说的转机,也快要到了。苏衡不愿,也不敢去深想这里头的关窍,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叮嘱过自己,对于这位谋士,要有绝对的信任。父亲对澎涞丝毫也没有怀疑,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忠诚,更要紧的,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澎涞一生的梦想,只有通过他们,才能够实现。
      而苏衡自己心里,也将这个稍稍年长于自己的人,视为最值得尊敬的人,如师如兄。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却有些畏惧他。这个从少年时就与自己相伴的人,隐藏了太多他不能明白的东西,像是一口深井,看不见底。而他的冷酷和漠然,更让苏衡望而生畏。尤其是在探春的事情之后,甚至让他生了怨恨。那些日子他看着澎涞,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怨恨。若不是他,还有他的那些阴谋,也许自己和探春,也不至于就成了陌路。
      这样无情的一个人,天下都是他手里的棋子,当用则用,当弃则弃,丝毫没有怜悯。他不得不用这样的一个人,却又分明感到利刃在手,寒光逼人。他的手段总是决然,丝毫也不留余地,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可自己又怎么能真的怨恨他?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是他拼死救下的。更何况,随着自己也这权术之中艰难游走,也渐渐明白了澎涞的一些做法和态度。人生在世,竟然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就算心有千结,愁肠百转,也到底无用。而澎涞只是更早地看明白了这一点,割舍了所有,来换取最为清明和理智的判断罢了。
      苏衡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也许,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澎涞这样的人,才能够活下去。想要达成目的,就需要他那样的决然,甚至是冷漠。而自己,虽然是执剑立于千军万马之前的人,和这个瘦弱书生相比,竟是这样软弱。
      那一双风雪里和自己告别的眼睛,似乎还在眼前似的。就像是看透了自己的心一样,澎涞走的时候对自己说,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一心一意守住这胥城就好,剩下的事情,自有他来担当。他太了解自己,知道这两军对垒的战场,生死搏杀的纯粹,才是自己所能把握的世界。而那些阴暗的部分,除非必要,他都尽力将自己隔绝在了外头。
      其实彼此都明白,出身王族,统率兵马的自己,永远也不可能逃脱这阴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苏衡不得不承认,就是这样一点点距离,就能让自己觉得好过许多。也许人性就是这样的虚伪和自私,只要不是自己亲手犯下的罪孽,就能够视而不见。
      尽管对自己是如此自嘲,可是在那一个瞬间,自己分明感到了澎涞的关切。他只是不愿意,善良却又软弱的自己,因为他计谋中那些不光明的暗影而苦恼忧虑。若是在从前,也许澎涞只是害怕自己的软弱会坏了大事。如今他却愿意相信,澎涞对于自己,也是有一丝纯粹的关切和保护的。
      那风雪中告别自己的人,一身青衣一如多年,丝毫没有装饰,可苏衡分明在风扬起他衣角的时候,看见里头挂着的一只平金绣花荷包。鸳鸯相对,情意温柔。苏衡在那一刻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安慰,这个永远孑然一生的人,也终于有了牵挂。只是这个牵挂对于澎涞而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行,就不是自己所能够预言的了。
      苏衡只觉得背后一暖,有人给自己披上了大氅。回头一看,果然是清琼,便柔声笑道,“这里风大,那怎么倒上来了?”说着就拉过清琼的手,“你瞧,这手冻得这样凉。我记得前两日有人给你送了个狐狸皮的手筒,怎么不带着?”
      清琼的手被苏衡握在掌心,只觉得那热绵绵不断地传到了自己心里,就有些微微的出神。一晃神,见苏衡还看着自己,这才笑道,“我每日都在屋子里点着手炉,要这个做什么?昨日见一个小兵,还没有长成呢,在角楼上冻得脸色都白了,就取下给了他。”
      苏衡倒好笑起来,“守城的兵把手拢在皮筒子里头,还成什么体统?提枪引箭,哪一个能拢着手做的?你这心思好,却没什么用。”
      清琼却不以为意,“守城的时候自然不得用,难道就没有歇着的时候?这城门楼上可不比府衙里头,他们也没你这样的暖和衣裳。若是冻坏了,可怎么提枪引箭呢?”
      苏衡点头叹道,“我说不过你。”忽然又笑道,“我说怎么那一日见你上来,一路的兵都给你行礼问安,原来是乐善好施的缘故。不用提枪引箭,惯会收服人心。”
      清琼笑道,“你可别小瞧了我。如今他们守在这里,你以为为的是什么?真是功成之后,能拿到的那点赏银么?若真是这样,一开始也不至于是那副形容。不过是痛定思痛,想到自己背后还有妻儿老小,这才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罢了。我在这里虽不能做别的,可一粥一饭嘘寒问暖,最能叫他们觉得安慰,也最能叫他们想起自己的责任。”
      苏衡闻言,肃容道,“你说的不错,是我该谢你呢。”说完当真对清琼恭恭敬敬一揖。
      清琼含笑避让开了,忽然在风雪间看见远处的营火,脸上的笑就散了,“我也是别人的女儿妹妹,可我的父兄,却在那里。你要谢我,可他们若是知道了,想必会恨我。”
      苏衡闻言良久沉默,只能陪着清琼,静静地凝视着远处。那一日,与自己在战场上争锋相对的方文峻,孤身一人,亲自送了清琼来到敌方的营长,他不是不震动的。他将文峻迎入城中,以上宾之礼相待,把酒言欢,又亲自送了出去。尽管他知道,将敌手引入城中,极有可能泄露城中的地形地势和兵丁布防等紧要消息,可是他必须这么做。正如文峻也明白,他孤身一人前来,也极有可能被斩落帐前一样。
      事实上,就在和文峻对饮畅谈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帐下副将杀气腾腾的眼睛。他甚至也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萌生过要让这个曾经率部横扫胥城以西的土地,杀戮将士无数的劲敌,永远地消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他不能。因为那一刻他明白,那个站在小舟船头,站在清琼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战场上重甲长枪的敌手,而是自己轻袍缓带、谈笑儒雅的妻兄,是妻子最为亲近的人。
      孤身送回清琼,这是永靖王和方家,能够为自己让步的一切。而离开父兄和故土,在战火纷飞的时候再次回到自己身边,不再过问战事,甚至在自己身边默默支持和守护,也是清琼所能为自己让步的一切。他可以在战场上和文峻生死搏杀,毫不留情,却绝不能,在他送回妻子的时候这么做。此时看着清琼略带忧思,神色却并无动摇的那一张面孔,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
      苏衡几次想要说安慰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反倒是清琼望着他,露出一丝抚慰似的笑容来。苏衡在那个瞬间却突然晃神了,他忽然就在想,此时此刻的探春,又在做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和清琼一样,把生养她的故土,抚养她的亲人都放下,只静静地陪在永靖王的身边呢?
      是了,她此时并不在这里,不在近在咫尺的万帐灯火中。她已经有了孩子,想必正在蓉城,等待着这一场战争的结果罢,等着自己,和怀慕中的一个,杀死另一个。而她会做出怎么样的反应?会终究放下,还是痛悔一生?他并不知道答案。
      又或许,她还毫不知情地留在原地,以为自己的丈夫,只是去了一次寻常的旅途,很快就会回来。只是他知道,她终究会知道的,避无可避。就像清琼,他从不曾告诉过她事情的真相,不曾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可她终究还是来了。这是清琼的宿命,也许,这也是探春的宿命。她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苏衡还出着神,城楼上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亲兵奔过来,也来不及对二人问安,便单膝跪地呈上一卷书信,“世子,这是澎涞先生从敦煌传来的。说是十万火急,请世子速速拆看。”
      苏衡一惊,忙接过信来瞧。等了这许多日,终于等到了棋局收官的时候了。他非常需要一个新的出路,因为他知道,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胥城,却依旧已经岌岌可危了。他一直在等更改局势的机会。而这些,都在这一封信里。
      清琼站在一边,看着苏衡迫切地读完了那一封信,脸色却忽然变得雪白,紧紧攥着信纸,久久不曾抬头。似乎一字一句地,要把那封信上的字刻进心里。
      清琼隐隐觉得不安,伸手去抓住他的衣袖,“先生心上说了什么?”
      苏衡霍然抬头,死死地凝视着清琼。清琼在那样的眼光里,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看着近在咫尺,却被风雪阻隔的那一双眼睛,一动也不能动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黑的犹如最长的暗夜,却又亮的如最盛的花火。痛苦的,绝望的,迷茫的,挣扎的,笃定的,热烈的,所有矛盾的神情都融汇在那一个眼神里头,像一把利剑一样,将她钉在了原地。
      最后,清琼只看见一片雪飞到苏衡的眼角,慢慢融化开,落下来,倒像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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