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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2、第卅三章(08)重阳节近多风雨 ...

  •   裴梁苦战,却全然没有想到,董徽此时就身在马车之中。口不能言,只能静静瞧着面前含笑瞧着自己的人。从蓉城到敦煌,董徽一路上皆默默无言,进入大漠之后,身体又有些抱恙,便乘坐了车辆慢慢跟随。方才大漠黄昏,非但怀蕊看的出神,坐在车中的董徽,其实心里也是十二万分的向往沉醉,不由自主地揭起帘子去瞧。
      等夕阳西下,董徽长叹了一声回过脸来,就看见一个双眼睛,似乎是笑着瞧着自己,不等自己出声惊呼,伸手一拍,自己便吐不出一个字来。董徽心里一寒,只觉得不妙,果然听见外头刀剑之声,正不知是如何景况,便听见车帘外裴梁一声惊呼,车帘一开,却看见自己脚下暗影里头,忽然射出几道寒光,一个身影忽然窜了出去,与裴梁缠斗在一处。
      车帘重又落下,而自己身边的那一双眼睛却还在。自己竟不知,他与刚才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辆车里头的。再也没有人想起这辆车,那车辆微微摆动,却再也不曾揭开。已经入夜,车里并没有点起灯,只是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黑色里头,只有那一双眼睛闪着一丝光亮,像是暗夜里的星辰。那光极冷,却莫名叫她觉得,那个人似乎是在笑。
      董徽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大约已经知道,眼前这一场惊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悬苑一场大火,昌平王妃仙去,昌平王悲痛莫名,再次抱病。怀蓉失踪,文崎远去,那一日之后,敦煌城里,做主的只有纤雨郡主的夫君任连云。只是任连云独力难支,也是力不从心。
      当初敦煌内乱,高鸿、高逸川父子暗斗,叫怀慕渔翁得利,扶高羽做了昌平王。怀慕捉住高鸿之后,便交由高羽,在任连云与纤雨郡主的婚典之后,以谋逆不孝之名,在敦煌城头当众问罪,为保全王族体面,赐了一杯毒酒,当场殒命。
      然高逸川虽只有高鸿、高羽两个儿子,然而高鸿年岁已长,妻妾所出儿孙并不在少数,如何处置,实在是一桩难题。怀慕把此事一样交由高羽、玲珑处置。彼时高羽心知自己乃是傀儡之王,这些人虽是自己的子侄血亲,他却也是无力回护,心灰意冷之下,悉数交给了玲珑。
      玲珑本来的意思,只觉得这些人皆是潜在的危险,合该一起杀了干净,然而想起自己幼年被追杀,期间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的惨状,最终还是心软,只道首恶已除,其余从犯并未问罪,只将高鸿诸多儿孙,年长者送往偏远荒凉的所在终身软禁,年幼者送往大漠各部为人质。一时之间,高鸿一脉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敦煌王宫之中,真正高氏一族的,只剩下了高羽与纤雨兄妹。
      然而高鸿身为昌平王世子多年,到底根基深厚,虽兵败身死,却仍有残余势力趁乱逃出敦煌,一入大漠,也是无从追击。这些人咬牙收爪,一直等待着复仇的机会。在来的路上,董徽曾见文岄收到一封敦煌的书信,来人与文岄说起,那些被送往大漠各部的高鸿的幼子、孙辈中,有一位被人救走,不知去向。
      那时候董徽就隐隐察觉到,高鸿的势力,真正属于昌平王高氏的势力,只怕是要复苏了。只是不曾想,这一日来的这样快。
      想到此处董徽也就明白了这一行人的真正用意。如今敦煌城守卫空虚,正是高鸿一脉势力抬头的最好机会。自己一行人,准确的说,是文岄与裴梁,正是来填补这一空缺的。所以,将自己一行人在入城之前劫持甚至灭口,对于高鸿一派而言,是大大有利。
      董徽冷静下来又想,高鸿一派虽与蓉城有深仇,然而在这乱世里,人人都不能有十足的胜算,都或者有朝一日要与他人联盟,即使是昔日的仇敌。所以就算自己一行人落在他们手中,也未必就会斩尽杀绝,不留一丝一毫的退步。自己身为女子,更不会有多少威胁,所以多半不会殒命,多半只是被拿住了做人质。然而自己又并非上官王族,只是一个寻常贵家女子,对于这些人的价值,远远不及怀蕊。若是一味反抗,只怕就有性命之忧。
      想到此处,董徽向对面的人笑了一笑,抬手示意自己并不会有何异动,也不会开口说话。那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却也没有什么动静。过了半晌,董徽忽然听得一声响动,那人似乎支起了身子坐着,一双眼睛离自己更近了些,眼里却多了一丝探究和玩味,像是想看清自己的神色,那举动让董徽忍不住地往后靠了靠,然而避无可避,却又不肯示弱,只鼓起勇气与那人对视。
      董徽听着外头的刀兵声不绝,却并不能得知战况如何,谁胜谁负,偶然能听得见文岄与裴梁的一声呼喝,想要仔细分辨,却又捕捉不到了。至于怀蕊,更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情景。董徽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来,虽然强作镇定,但时间一长,一双眼睛里却难免露出了一点恐惧不安,尽数落在了对面人的眼中。那人的眼神中又闪过一丝笑意,往后退了退,垂下眼睛,不再瞧着董徽。
      董徽只觉得周身的压力一轻,忽然发觉,自己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一颗心跳跃不止,董徽一瞬间觉得,四周的声响全都消失了,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如释重负,却又瞬间失去了方才对视的勇气。这里的一片昏暗,倒像是给了她某种庇护似的。董徽低了头,不愿再去看,也不愿再去听。
      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这样的孤立无援。外头的人不知道她的情况,而她自己也毫无脱离的勇气。就连那最后一点的尊严,强装出的勇敢,也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董徽苦笑起来,自己何曾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呢?那些刀光剑影,铁马冰河,在她的世界里一直都是兄长们口中的传说罢了。她听见外头那样精彩的世界,想要走出来看一眼,此时才忽然发现,原来离开了蓉城,离开了亲人的保护,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那些在蓉城中获得的赞誉,美丽,端庄,智慧,在这样生死攸关的刹那里头,完全派不上用场。
      董徽忽然想,不知在外头的怀蕊,那个一路上策马扬鞭,满面微笑的年轻姑娘,遇到这样的惊变,又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呢?置身在刀剑之间,那一袭红衣,会不会顷刻就染上了血色?她会不会畏惧胆怯?还是会展现出王族的气魄?她听不见怀蕊的声音,也许她已经逃脱,也许她已经死了。
      忽然听见耳边一声低语,“他们来了,我们该走了。”
      董徽一惊,又听见一声极低沉的叹息,“到底还是差了一步,罢了。”又听见两声轻叩马车墙壁的声音,马车顿时移动起来,却也不知要去哪里。
      董徽心知,坐在马车上的自己,将要远离自己熟悉的一切,前途未卜,生死不知,可是却又束手无策。
      只听那人的声音近在耳畔,语气轻柔,几乎像是在安慰似的,“姑娘不必担忧,在下绝不会伤了姑娘的性命,姑娘只需跟在下走一趟,赏玩赏玩我大漠风光,其余一切,不必放在心上。”
      董徽心里苦笑,正欲回话,却又想起自己无法出声,只抬头望了那人一眼。昏暗里仍旧看不清面貌轮廓,声音柔和,眼光却带着透彻的冷,似乎能看得清她心里所想的一切。那安慰明明像是真的,却又没来由叫她觉得愤怒,就连在这黑暗里,她也觉得无所遁形。
      董徽偏过头去,行走之间,车帘中露出一条缝隙,几点星光洒入这暗沉沉的空间里头。她将要去哪里?她会变成怎样?她一概不知,就连她曾经笃信的一切,也都像是隔了很远很远了。就像此时在自己背后,渐渐远去的刀兵声,音乐声,呼喊声,渐渐地远去了,就好似只是这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身边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她却连呼吸都听不见似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的,在这暗夜里这么分明。
      敦煌城下,血战已到了最后关头。挥舞兵刃的声音,挣扎呼喊的声音都渐渐停止了,可城中靡丽的乐声却还在响着,银铃细碎的声响,像是恋人在耳边的呢喃。酒香也依旧浓郁,只是混了血的腥味,叫人觉得诡异恐怖。
      一线新月,将这大漠中起伏的沙丘轮廓,照的如银白的海水波纹。那些优雅舒缓的曲线里的人影,却是凌乱无章的。随文岄裴梁前来的一众侍从,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已所剩无几。那一群装扮成沙盗的黑衣人也死伤惨重,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鲜血染透了满地黄沙,在夜色里看不见鲜红,却是浓烈的墨黑,像是沙丘上一条黑色的河流。
      城墙的阴影边缘,裴梁率两名侍从,正与十几个黑衣人对峙。紧靠着城墙的地方,文岄跪在地上,仔细查看怀中女子的伤势。那一身红衣,此时已看不出明媚如霞光的颜色,被鲜血染透了,却又像是月光下投下的暗影。一柄镶嵌着红宝石的小小匕首丢在一旁,折射出点点宝光,刀刃如一痕秋水,却沾着一抹暗沉的血色。
      文岄抱着怀蕊,手臂有些忍不住的颤抖。方才的一幕,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比更早些时候,他看见晚霞下明艳照人的那个少女的时刻,更叫他震惊难忘的片刻。他是将门之后,他的生命,本就应当用来守护软弱无力的人,他早就准备好了,在这样淬不及防的时候献出自己的生命。却从没有想过,生死一线的时候,竟是一个这样的人,救了自己一命。在最后避无可避的刹那里,他本来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却没有想到那一抹红宝石的光亮闪过,怀蕊腰间他本以为只是个装饰的匕首,却真的有出鞘的那一刻。
      这一刻的迟缓,就演变成了此时此刻的局势。他们分明还处于劣势,那一群人在某一个瞬间之后,却像是有什么顾忌一样,也不敢再强攻。文岄与裴梁当机立断,退到城墙底下,已是背水一战的局面。
      下一个瞬间,那些人却又忽然像是疯了一样,向文岄与裴梁等人扑了过去。裴梁肩背上也已经受了伤,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文岄守着怀蕊,心里翻江倒海,他分明是想要上前去,与那些人并肩作战,可却又放不开怀中的人。他只怕一个松手,被人寻了空隙去。然而呆在这阴影里,每一个弹指都那么漫长,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懦夫。文岄背过身去,强忍着不去看前方为自己作战的人,是怎样的挥洒热血,左支右绌。
      然而他看着怀蕊胸前的伤势,看着那血迹慢慢渗开来,越来越多,几乎要染遍了原本火红的衣裳。可是他却一样束手无策,就连喂她吃丸药的手,也有些颤抖。此时此刻,他能够做什么呢?他似乎什么也不能做。文岄抬起头,看着城墙上头挂着的星子,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
      文岄心里升起一种不安来,会不会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里,还连累了怀蕊。他忽然想起当初自己追随着怀慕和文崎来到敦煌的时候,若是自己和他们一样强大,也许怀蕊会像当初的青罗一样,以征服者的姿态站立在敦煌城头,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躺在敦煌城墙的阴影里头,紧闭双目,奄奄一息。
      他又想起在落阳峡的那一刻,在怀蕊面前想要把剑起舞的自己,原来自己终究还是这样天真而无力,无法独当一面。文岄低下头去,想要再看怀蕊一眼。尽管她看不见,他也想要告诉她自己的歉疚。若是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这歉疚,还有这些日子以来,他心里隐隐的触动,也只能等到来生再告诉她了。
      文岄低头的刹那,却看见怀蕊已经睁开了眼睛。那一双眼睛,在城墙的阴影里头显得那么明亮,丝毫也没有因苍白的面孔而失了光亮。
      怀蕊勉力抬了抬手,指了指前方,低低吐了两个字,“去吧。”
      文岄一惊,本能地摇了摇头,却见怀蕊微微一笑,仍旧指着那一处,并没有丝毫的退让。文岄心里一热,点了点头便拔剑而起,走了几步却又悚然一惊,回过头去看怀蕊。那笑容还在那里,只是没有了方才的从容坚强,眉头紧紧蹙着,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文岄大惊,忙返身往怀蕊处冲。却没有看见,身后一人寻了空隙,一柄长刀笔直地劈了下来。刀刃破空之声文岄就听在耳中,可那一瞬间,他却只看见怀蕊的眼睛,带着还未消散的笑意,蓦然涌起的恐惧,如火光闪耀一刻,顿时就熄灭了。她闭上了眼睛,在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正在此时,众人同时听见了敦煌城门打开的声音。厚重的城门缓缓推开,那钝重的响声,掩盖了这一夜里的所有声响。披着甲胄的士兵犹如潮水一样涌出,顷刻包围了所有人。头顶上,无数支箭忽然搭上了弓弦,笔直地瞄准着底下的人,比满天的星星还要密集,箭簇上闪着冷光。
      众人皆是一瞬的静默,就连那劈在空中的长刀,也一瞬间停了下来。下一个刹那,那些原本疯狂进攻的黑衣人却忽然集体收手,剑指黄沙,单膝跪地,像千年的敦煌城墙低下头去,却再也没有起身。夜这样冷,只有弦月如勾,与星空浩瀚,静静得注视着这一片被血染红了的沙丘。大漠上一片静寂,就连方才还喧闹的人声与乐声都散去了,只有往来呜咽的萧瑟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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