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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8、第廿五章(15)绿萍涨断莲舟路 ...


  •   此时清琼也听见了几声鸟鸣,抬头一瞧,远处浓荫之上飞起几只鸟雀,忽的就不知去了哪里。前头的蕊珠忽然离了大路,往那绿荫深处走,可知那便是静海殿了。
      这宫室与太平宫不同,并不与别的宫室比邻,远远地处在宫城一隅,四周又有花木掩映。许是久无人住,房梁上都已然生了瓦松。方才所见那几只鸟雀,想来是素日惯了在那屋顶上停着歇息,忽然见了人来受了惊吓,又都振翅飞走了。清琼心里想着,此处比之太平宫,倒像是多了几分野趣的生气。
      跟着蕊珠穿过那几株古木,还有一方水面。虽说不大,却也波光粼粼甚是好看。岸边种着极大的两株白果树,此时深秋,一树金黄,倒是将这宫苑最寂静一角,衬得颇有几分生机了。忽然一阵风过,那扇子般的叶子纷纷而落,在空中旋了几旋,又落在水面上,那水面便也镀上了一层金色了。透过这纷纷木叶,能瞧见静海殿三个大字悬在门前,一样是御笔,却并不是太平宫前的字迹。瞧着墨色苍老,许是先代帝王所书。
      进了宫室,里头按着藩王仪制布置,虽不比太平宫华丽,倒也清净雅洁。屋内悬了许多火红丝绸,又挂着写着双喜的大红灯笼,更是填了喜气。最有趣的是,宫殿之中一应用物皆是从各藩属之处运了来,或南或北,各有各的奇趣。虽说彼此截然不同,倒也能巧妙地融合在一处。
      清琼也瞧见几样,分明是蓉城式样。只是那式样古老,有一只瓷瓶儿,清琼记得家中祖母有一件,与这里的颇为类似。当日祖母也是从先祖那里得来的,这里的这一只,想来也已逾百年。
      蕊珠见清琼注目于满屋琳琅陈设,便笑道,“这一处静海殿,原本是当年武昭帝在一统诸藩之后所建。方才门上的题字,也是武昭帝亲笔所书,去平静四海之意。又网罗八方之物于此,融汇一殿之中。史书上记载,当年八方来朝,王爷们就住在这静海殿之中,武昭帝亲自前来,与诸位王爷共谈天下之事,乘兴而来,兴尽则归。如此盘桓多日,诸位王爷才各自回了藩地。”
      “自那一回诸藩朝贺之后,再也没有如此齐聚的景象。可惜这一座静海殿虽然仍旧留在此处,却已经百余年未有人来。历代君王奉武昭帝静海之愿,却时时洒扫不辍。听闻郡主要在这里歇息,更特意地布置了一番。”
      蕊珠笑道,“说起来,这静海殿实在是寂寞良久,就连咱们宫里的人,除了当值洒扫的,也都没有人记得。而郡主这一次从这里出阁,乃是当年朝贺之后,又一次的盛事了。”
      清琼微微一笑,自己从没有想过什么名垂青史,只是好笑,青史却怎么也不肯放过自己似的,总要叫自己和这些与自己本隔了千里、更隔了百年的人有了联系。更叫人觉得心里隐隐震慑的是,静海殿的重新开启,到底是个怎样的意思呢?
      百年间的洒扫不辍,其实就是帝王的霸业,虽然国势衰微,平定四方之心却从来都没有消逝过,世世代代地流传了下来。就好像这一座宫殿,仍然留在百年前,八方来朝时刻的辉煌里。而今日自己重新打开了这一扇门,或许又是一个时代的开启。
      穿过正堂,大殿之后还有一个院落。亭中种着几株芙蓉花,皆非凡品,竟是蓉城里最有名的三醉芙蓉,晨如初雪皎洁,午似桃花清婉,暮如胭脂娇艳。此时正是花时,那满树花朵有些还是雪白,有些已经带了柔和的粉色。如此情景,到真像是回了故乡了。西疆奉芙蓉为情花,女子攀折了街旁盛开的芙蓉花,抛掷到心怡的郎君身上,男子结在衣襟之上,就算是成了良缘。
      清琼看着盛开满树的芙蓉花,却微微笑了起来。这里却不是蓉城,而是京城的深宫。这情花就算是开在这里,也只是寂寞空庭里一分不为人知的秋色而已,谁又会把它珍重地当做真心的寄托呢。
      清琼走进了宫苑深处,许是因为这几间房舍本就是准备给当年朝见的永靖王居住,一层层的轻纱垂下,都用浅粉色的丝线,勾勒出了芙蓉花的模样。就算其间隔了百年,更换了许多次,庭院里的芙蓉花开了又谢,生了又死,这里的芙蓉仍旧这样娇艳,安静地开着,纵然无人去赏。透过这层层叠叠的芙蓉,看着外头庭院里开着的那些,隐隐约约,不论是短暂的生还是永恒的死,都是一样的温柔绚丽。
      宫室里焚着香,将久无人住的气息熏得散了,似乎和庭院里鲜活的香气有些相似了。连宫殿里摆着的床榻,也是自己熟悉的式样,而锦被上的花样,亦是层层叠叠的芙蓉花。
      清琼微笑起来,即使在蓉城长大,她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样一种花,原来是这样美好,在世人眼里,竟然就是整座城池,甚至是整个西疆的象征了。院子里那几株芙蓉花开的那样好,不知道是哪一年从遥远的边疆移了来?中间经历了多久的岁月,它们早已经习惯了这异乡的土地,却仍旧叫人们想起遥不可及的故乡。
      许是车船劳顿,清琼也觉得累极了,靠在床榻上慢慢就阖上了眼睛。依稀间,自己似乎折下了宫苑里开的最好的一支木芙蓉,却又再一起登上了来时的楼船。这一次逆了方向,从京城往遥远的故土去。夹岸风景,依旧是前些日子所见的深秋景象,纷纷落木萧萧而下。只是船行的飞快,不过一刹那间,几千里的路途就已经走完。越过玉晖峡的明月,落阳楼的余晖。桃源川水上朦胧的像梦一样的紫荻还没有改变,明川水边依依的芦苇,却渐渐绽放出温柔的雪白。
      而锦绣湖上的荷花,却已经渐渐凋落。舞衣寒易落,愁人西风浦。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恍惚间似乎看见了自己离别的时候,经过荷风鸳浦,那些荷花才初露尖尖的荷盏,亭亭而立,水佩风裳无数。满湖的荷花簇拥在楼船两侧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伺与骚人语。
      那时节自己踏花离去,并没有什么眷恋,只觉得那花色温柔。而此时此刻,却看见了凋落残红,枯荷听雨。那些娇艳的颜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褪去,只留下几笔古画一样的疏疏剪影,分外伶仃。而楼船上的自己,此时惊觉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船头,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影。
      船孤零零地停在水心,只身孤影,却再不见繁华旧梦,才知花事已尽。原来自己以为无比灿烂的秋里,还有这样凄凉的角落。清琼忽然想起,水芙蓉与木芙蓉,原本是有着一样的名字的。只是木芙蓉渐生的时候,也就是水芙蓉渐死的时候。人们都去瞧了木芙蓉新生的娇艳颜色,彼此相赠约定三生,谁又会去关心这注定要离去的风景呢?春去秋来本是定数,却仍旧叫有心之人感伤青春迟暮。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不知如今最后一朵凋落的水芙蓉,是否也曾经和枝头正开的木芙蓉一样,有人想要攀折?只是太过清高,生在水心里,叫人轻易不能接近,终于老去红颜,孤独离去。如此看来,倒还不如枝头上的木芙蓉,花开最好的时候叫人折了去,作为彼此真心的信物,也免得最后如此,蜂蝶不慕,舞衣落尽,凌波独立。
      清琼隐隐约约间,似乎又看见有人站在船头。清琼走过去细瞧,却是苏衡。面目极为清楚,清琼似乎从来也不曾看的这样清楚过。清琼走上前去,也来不及多想,就将手中的那一朵木芙蓉花递了过去。
      梦里的苏衡接过了那一朵花,对清琼微微一笑,将花朵结在自己的衣襟上。西疆的习俗,女子攀折了街旁盛开的芙蓉花,抛掷到心怡的郎君身上去,男子若是将芙蓉花结在衣襟上,就能缔结一生的缘分。
      而苏衡又俯下身去,从水里折出一朵水芙蓉来。清琼原本以为满湖的荷花都已经凋落殆尽,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朵,洁白如初雪,就好像是新生一样。苏衡将花递到清琼手上,清琼怔怔地接了过去。而苏衡又折了两朵,一朵是温柔的轻粉,一朵是胭脂样的嫣红。清琼接在手中,忽然想到了三醉芙蓉花。原本以为朝朝暮暮,不能同开的颜色,竟然同时出现在了自己的手里。虽然不是木芙蓉,想必水芙蓉,也并没有什么差别了。
      忽然一阵风过,清琼还没有回过神来,手中的三朵芙蓉花,却迎着风纷纷凋落了,就好像方才的娇艳只是幻想,那花瓣纷纷坠下,落入水中,又渐渐沉默来不及挽回。像是一刹那间的流霞,叫人几乎以为没有出现过。只留下手心里三只莲蓬,像是翠玉雕琢一般,散发着属于秋的清香。而方才眼前那个微笑着看着自己,结着自己的芙蓉花的,赠与自己芙蓉花的苏衡,也已经消逝不见了。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自己乘着莲舟离去的时候,分明还是繁华的胜景,却成了如此面目。仍旧是空荡荡的湖水,几枝瘦弱的枯荷,手中只有空荡荡的花枝,船上也只有一个自己而已。就像是那水面上伶仃的枯荷一样,舞衣易落,只余下清苦芳心,仍旧不肯离去。而方才的芙蓉相赠,或者只是幻梦一场,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面对着满目残荷,独自悲叹清秋。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或者这最后的三朵芙蓉,想要和木芙蓉花一起盛开,才一直等着开到了今日,却没有想到最后仍旧是躲不过命中注定的结局。这样的挣扎,或许原本就是不该的,本来不属于自己的时节,又何必要去相求呢?最后也仍旧没有什么分别,蜂蝶不来,红衣褪色。如此不合时宜,刹那而来,也就必然会刹那而落的,哪里真的能挨得过这个秋呢。
      而沉睡在梦里的清琼,此刻渐渐地醒了,却仍旧不愿意睁开眼睛。原来一切都只是梦罢了。自己眼前的木芙蓉,早已经不是蓉城盛极了木芙蓉,而是京城宫苑深处,为了百年前一场相遇而留下。自己或者永远不会再回去,或者此生,也不会再见那些锦绣湖边闻名于世的木芙蓉了。
      而花间的相遇,也只是幻觉。这个季节已是深秋,再不会有梦里那样的水芙蓉,等待了一个夏日,还能凌波而立。这样的花朵,原本也只是存在于梦幻里。只是觉得可惜,自己终究是没有能等到那三朵芙蓉。
      从幼年听见的传奇开始,哪一个蓉城的女子,不盼望着这样的一日呢?在相遇的时候,心怡的男子能给自己递过三朵芙蓉花,含羞带怯地接下。只是自己已然递出了那属于自己一朵,以为得到了相等的回报,却终究是一场空了。
      而那个真正会赠与自己三朵象征情意的木芙蓉的人,或许并不是自己等的这一个。那个人早在春风过去的时候,在湖水间没有能找见不肯盛开的自己,便永远离去了。眼前的这一个,只是结束这一切的秋风清冷。
      木芙蓉开,水芙蓉谢,这本就是宿命。自己就算是在梦里,得到的也是早已成为虚空的三朵水芙蓉。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宿命,原本以为是能够拒霜而开的木芙蓉,却原来,只是不合时宜的水芙蓉罢了。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或者重来一次,自己仍旧会去做这不合时宜的水芙蓉。不肯顺了天命,一定要等到自己要等的那个人折下,不肯与群芳同列,挨过了春夏,终于等到了深秋时节。而在遇见那个人之后,将自己心里所有,清晨的雪白,午时的轻粉,暮色的嫣红都在那一刹那开尽了,却又转瞬间凋落。在那之前一切的等待,和一切的幻梦,也都已经消失。
      那三朵水芙蓉花,原本不是苏衡对于自己的的回应,而就是自己的是宿命本身。漫长的等待,全力地盛开,就算是不合时宜,顷刻凋落,也算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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