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秋水无痕crystal

1、忍冬

　　“金银花变黄了
　　为什么你叫了忍冬
　　还是逃不了命”

　　“我不是花
　　我是枝
　　花活着是点缀世界的
　　木枝活着只是为了葬身火海”

　　金银花，又叫忍冬。
　　我的家乡八百里群山连绵，山林间有各种野生中药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草本植物养活了百姓，百姓自然对它们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就像我的村子里，小孩都是以药材取名的。
　　我叫半夏，后院比我大一岁的姑娘叫忍冬。忍冬是她的闺名，可是平常大家叫的最多的是她的小名——小枝。
　　小枝是傻子，从小村子里的小伙伴都这样说。我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小枝不是完完全全傻，她只是有间歇性精神病，平常的时候也是正常人，受了刺激才会犯。
　　小伙伴们都不愿意跟小枝一块玩，我也不愿意跟小枝一块玩。
　　可是娘说：“人家有坎儿，我们不能踏着坎儿过。”
　　有一次，小枝爹打了小枝娘，我在家听到哭哭啼啼乱成一片。娘带我到后院看个究竟。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枝犯病。
　　小枝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目光呆滞，抱着脏兮兮的洋娃娃一会哭一会笑。我突然间很心疼，走上前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
　　突然间，小枝两眼发光，我看到她眼睛里的红血丝像燃烧的火焰，她一把扯住我就往里屋拉，一边拉一边还说：“你没吃早饭吧？我抽屉里有金戒指，走，你去吃了它！”
　　我吓坏了，甩开她的手哇哇大哭，头也不回地跑回家。
　　后来，我就和小枝一起玩了。据说，一个人看到过另一个人最无助时的样子，这个影子就会在那个人心中挥之不去了。
　　我的童年因为这个意外竟多出很多美好的事。小枝因为病的原因不能上学，她只能等着我每天下学之后跟我一起上山采药。我是个马大哈，总是把党参和怀牛膝混在一起，谁让它们长得那么像呢。小枝告诉我：“半夏，党参是有香味的，怀牛膝就没有。”谁说这姑娘傻？
　　小枝说她最喜欢的药材就是金银花了。
　　“我知道为什么。我娘说你的大名叫忍冬，忍冬也是金银花。”
　　小枝笑，她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就像金银花在风中飘舞，浅浅淡淡的。
　　金银花的花期短，刚刚开白就要变黄。我和小枝总是匆匆忙忙趁着天好把它们都收集回来。我只采，采完之后爹上地的时候泡茶喝，说清热解暑。小枝也是只采，不泡茶也不卖人，放在箅子上晾干，一袋一袋收好。
　　我经常取笑她：“小枝，你留了那么多花是要带去婆家吗？”
　　小枝脸红，说不出话。
　　我和小枝都慢慢长大，我到外地上学，离家越来越远，到了那些城市再也看不见金银花。小枝的病犯得越来越少，倒是早谙世事，出落成大姑娘了。每次我走的时候，她都送我一袋金银花。
　　我听娘说，小枝好像喜欢上邻村一个小伙，是采药的时候认识的。那小伙被蛇咬了，小枝的金银花救了他。为此小枝爹差点把她骂个半死，没来由得就往家里带回一个陌生男人，惹得旁人说闲话。
　　小枝是要嫁人了吗？我的心里突然有隐隐不舍。
　　那次回家，我迫不及待想见到小枝，想分享她心里的秘密。
　　小枝长漂亮了，她自己做了蓝布衫，绣着蝴蝶扣，长辫子扎到了侧面，前面只放下两缕刘海儿，眉目如画，浅笑盈盈。
　　适逢金银花开的时节，我又和小枝去采药了。一路欢欢喜喜，我仿佛瞧见小枝心里也有一朵金银花，正开得花枝招展。
　　“小枝，我娘说你有对象了？”
　　“哪有谁会喜欢一个傻姑娘？”她的羞涩像金银花尚未舒展的纤白花蕊，甜蜜卷到了心里。
　　“谁说你傻？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
　　“小枝，他叫什么名字啊”
　　“冬青。其实，是金银花救了他，他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花哪会救人？你救了他，还照顾他大半月，他总要回来谢你。”
　　我没能看着那个叫冬青的男人来就要匆匆回学校了，小枝还是送了我一袋金银花。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忙得忘记了家里的事，还是娘来信，絮絮叨叨地提起小枝。说那个男人始终没来，原来他早已忘了小枝，而且不久之后就娶了亲，新娘就是我们村东头老陈家的闺女，迎春。
　　娘还说，知道冬青娶亲那天，小枝不哭也不闹，病也没犯，只是一遍又一遍数着她的金银花，嘴里还念叨着：“金银花，忍冬，忍冬，金银花。。。他知道金银花，他不知道我。。。”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信问娘：“娘，你说，忍冬为什么要叫小枝？金银花明明是没有枝的啊？”
　　娘说：“是啊，小枝爹偏心，连取名字都给了小枝一个最不好的。
　　花无枝，人有知
　　花有藤，人也要疼。”
　　小枝的命就是金银花的命。
　　事情远远不止如此。小枝的哥哥快三十了还没有娶亲，因生得木讷呆板，一般姑娘都不愿下嫁。于是，小枝爹心生一计，要拿小枝为她哥换亲。谁不知道大块地老姚家有个痴呆儿子和一个姑娘，姑娘生的还不错。
　　也是，傻子配呆子，也许在外人看来是怎么算都门当户对的。
　　小枝哪里肯？她的疯病又犯了，见谁都咬，活像一只精神失常的母狗，把自己也撞得头破血流。我回去了，她蹭在我肩膀上舔伤口，我像小时候一样捋捋她的头发，心痛极了。
　　老姚家知道小枝疯病犯了，也不敢要她了，换亲一事只得作罢。
　　我知道这个傻姑娘心里一定是忘不了那个叫冬青的男人。可是，再后来的事我怎么都想不到。
　　冬青娶了迎春，三年了，迎春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冬青爹娘向外面放出消息，向家要为冬青纳个二房。
　　小枝不惜与爹娘反目，收拾了两件衣服就去了。娘来信告诉我的时候，我恨小枝没出息。
　　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心里根本没有她，她还何必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小枝如愿以偿怀了孕，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满脸憔悴，过着根本不像一个孕妇该有的生活。
　　我很生气，那段对话我只记得一句：
　　“小枝，金银花变黄了
　　为什么你叫了忍冬
　　还是逃不了命？”
　　她说：
　　“半夏，我不是花
　　我是枝
　　花活着是点缀世界的
　　枝活着只是为了葬身火海。。。”
　　小枝死了，难产而死。我听人说，她死的时候，院子里的金银花一丛丛变黄枯萎，连藤都断了。
　　前年，我的孩子发烧成肺炎，我一时慌神，向娘求救，娘从老屋楼上取下几袋子陈金银花，说是小枝当年走的时候留给我的，让我拿去问问医生可否入药。
　　“这是鸳鸯藤啊？谁家收藏了这么多，能治多少病啊？”医生惊呼。
　　我一时惊住。
　　原来，金银花，叫忍冬，也叫鸳鸯藤。小枝，终究是你的名字取错了，让你错付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