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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初见小儿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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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快要过去了。
然而在敦惶这个边陲之地,春风是很吝啬的,总不肯轻易将绿色撒播出来,只在树梢轻轻地点染几笔。因此,即便初夏将至,树头上还是很娇嫩的鹅黄浅碧呢!
拓则做完了日常的活计,靠在院角那株老扬树下面休息。
天气并不热,从戈壁滩上刮来的风,干燥得带着一丝腥气,也刮进了这座别院。渐渐地,拓则感到有些困意,便打起盹来。朦胧中,拓则觉得似乎有树叶落在脸上,轻轻痒痒的。拓则想用手拂去,却不想这片叶子甚为顽皮,在拓则脸上跳来跳去,就是拂不走。
拓则一惊而醒,竟发现眼前立着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仿佛七八岁的样子,眉目如画,扎着两只羊角髻,只系着细细的粉绿丝带,项中带着一个缠着金线的鲛丝珞子,当中嵌着一块温润的和田玉,周边打着精致的流苏。
拓则皱了皱眉,打量着这个扰他清梦的不速之客。小姑娘上下着一色的浅绿,除了项中的那块玉,显得十分雅净。然而看得出来,这身打扮,虽然简单,但衣料做工无不上乘。显然,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小姑娘见拓则只是眼珠动动,一言不发,一副呆相,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拓则有些气恼。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小姑娘见拓则不理不睬的样子,倒是赌气了,一把拽住拓则的衣袖,不肯让他走。拓则见这小姑娘娇横的样子,心中更加不快,便要扯回衣袖。这两人一拉二扯,谁知拓则的衣衫那么不经拉,只听得“嗤——”的一身,竟将衣袖扯开了一大片。这一来,小姑娘发懵了,拓则倒生气了。这身衣服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是仅剩的一套母亲亲手做的衣裳。拓则穿着它,便时时觉得母亲的手在温柔地轻抚着。如今,却被这个小姑娘不知轻重地扯坏了,一怒之下,拓则几乎要打人了。
小姑娘见拓则面色不善,要发狠的样子,知道大事不妙,拔脚就想溜。岂知她脚快也没人家的手快,拓则一伸手,便扯住了她的头发,痛得她“哇哇”大哭起来。
拓则怎么料得到这小姑娘如此娇气。他哪里想得到,他在草原上打架练出的气力,用在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身上,自然不一般了。一见小姑娘大哭个不停,拓则竟不知所措起来,连手中捏着的小辫子,都忘了松手,只是一脸慌张,不知怎么办才好!
突然,拓则感到脸上火辣辣得痛,竟是捱了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得他眼前直冒金星。原来正巧大管家前来请安查看,听得有哭声。循声而来,没想到眼前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
大管家连声道:“音小姐,莫哭!莫哭!这该死的奴才冒犯了小姐,老奴定加严惩,只是请小姐切莫哭坏了身子!”拓则被打得头晕目眩,又是委屈又是愤怒。正欲辩解,突然想到老爹的吩咐,便抿紧了嘴巴,一任嘴角的鲜血淌下。
此时,早有丫鬟急急忙忙跑向内院禀报。不一会,一行数人簇拥着一位夫人匆匆忙忙来到这里。见到女儿哭个不停,夫人大吃一惊,左右仔细查看,却未看出哪里有受伤。在母亲的细语安抚之下,小姑娘渐渐止住哭声。
在确认女儿并无伤碍后,夫人转过来打量起拓则。此时,拓则不但衣衫破碎,而且脸颊上一片好大的红肿,嘴角噙血。只是这孩子倔强得很,既不叫痛也不辩解,反倒冷冷地,面无表情。
夫人一看之下,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对拓则微微笑道;“痛不痛?你看看,伤得不轻呢!回去拿冷水浸透的巾子敷在脸上,多换几次,就可消肿了!记得要用干净的白巾子,旧的最好!”。
大管家显然是知道夫人的脾性,见此情形,知道夫人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可抬眼一看拓则那直梗着脖子的死硬样子,不由冒火,低喝道:“你这奴才,几世修来的好命……还不跪下来叩谢夫人和小姐!”可惜,拓则依旧板着脸,一副死不认错的样子。夫人见他执拗的样子,不以为忤,只对大管家道:“不要为难这孩子!你看他衣衫都破了,拿一套新的换与他吧!”便牵着女儿离开了。
拓则没有料到,那个扯坏他衣裳的小姑娘竟是这家的小姐,更没有想到,她的母亲竟会如此待他——不但没有责怪他,还叮嘱他要如何消肿 。他原本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却未曾料到“乌鸦群”里也有“白凤凰”呢!
只可惜大管家可没那么好脾气,虽然不至于再暴打他一顿,但痛骂是少不了的,还叫人唤来老爹,叫他好好管教孙子。如果不是看在老爹那医治“乌雪儿”的能耐上,恐怕早让他们卷起铺盖走人了!
当晚,在老爹的追问下,拓则将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当讲到那夫人的叮嘱时,老爹的表情似乎微微一滞。
这件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真是非常奇怪!一个奴仆,不管是何种理由,都不该冒犯主子。城主家规极严,可不知怎么,这件事似乎就这样悄无声息了!既不见有什么人来责罚呵斥,也没有人要拓则去跪叩谢罪。似乎这只是发生在寻常孩子之间的玩笑打闹,并没有人真把它当回事。不过,在拓则心里,始终有点揣揣的,而那种感觉是说不出的奇怪。他告诉自己,那不是害怕!他自小就没怕过谁,就算在草原上被别人打得鼻血横流,他也死硬得要命!可是,为什么他心里那种坚硬的感觉,如今竟然有些脆弱了呢?莫非坚硬的东西,本身就摆脱不了脆弱的宿命吗?
戈壁滩上的夏天是干燥得可以冒烟的那种。如果不是凭借着月牙泉的一股清流,这片绿洲恐怕早就干涸了吧!
这个夏天似乎格外的漫长,夜风将戈壁深处的腥气肆无忌惮地带入城里,搅得到处灰蒙蒙的。老人们说,这风邪得很,把埋在戈壁滩里的先人遗骨都翻了出来,是百年不遇的野风。这可不是好兆头哇!
拓则可不懂这些,他只是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府里规矩多,规定在夏天里,每天分不同时辰给马儿刷洗。尤其是这样土蒙蒙的天气,如果不勤洗马,那没多久那些马儿就变成一个颜色的了——土色!
今天也是如此!已经给马儿洗过两遍了。连洗十几匹马儿下来,拓则有些吃不消了。他想偷个懒,又怕被老爹发现,想了想,觉得马料堆是个不错的地方。他躲在马料堆旁,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朦胧中,他看到那位清雅的夫人,拖着长长的白纱衣,默默地看着他,眼中有种说不明的忧伤。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怎么都发不了声。忽然,那面容又变成母亲的脸,满是慈祥和爱意,暖暖地望着他。他伸出手,想要拽住母亲的衣角,可是衣角在他的手中化开了,化成缕缕轻烟,从指缝间飘去,无从留痕。拓则着急了,他想留住母亲,却只能看着母亲的眼眉越来越模糊,如同隔了一层烟霭,到最后,仿佛化在这若有若无的烟霭当中。
拓则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不过是片刻碎梦。然而,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仿佛母亲的眼神还没有从他脸上移开。不错,这种感觉是那么真实…..那么……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他看呢?
他侧起脸来,正好同一双妙目对上。对于这双眼睛,拓则并不陌生。因为就在不久前,也是这双眼睛,带着天真,含着些羞怯和淘气,笑嘻嘻地盯着他。想起那天的情形,拓则有些赌气地回瞪了一眼,扭过头去不再理睬。
小姑娘轻轻蹲下来,软软道:“这次我可没有弄醒你哦!你可不能怪我啦!”拓则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他没有回应,但却有点心慌,觉得小姑娘的目光像是一道难以挣脱的网,无形而温柔。他低着头,拒绝再同那目光对上。
小姑娘接着道:“我娘已经责备过我啦!是我不好,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见拓则依旧不理她,便有些着急了,扯住拓则的袖管,晃荡了起来。
这次,拓则可不会再由她拽破衣袖了。他轻轻而又坚定地甩开小姑娘的手,闷闷地说:“我们做奴才的,怎么敢生主子的气呢?小姐还是离开这里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此时,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老爹叫他装哑的叮嘱。
是否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安排,他警惕的心却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小姑娘敞开。
“什么主子、奴才的?谁是主子?谁又是奴才呢?”小姑娘有些愤愤地样子。“我叫莫音,半年前搬来的。你叫什么呢?”
“拓则!”拓则多一个字也不想说。可惜莫音不肯放过他,继续道:“他们说你在这里养马,是吗?为什么别人叫你是‘哑小子’?你既不聋又不哑呢!”
拓则这才反应过来,只好说:“我不喜欢说话。。。。。。你切莫向旁人说,好不好?”在拓则看来,这个小姑娘是个麻烦精,这回被她缠上,只好编些理由搪塞她。
但莫音并没有追问,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柔柔道:“我晓得你有什么原因,才不肯说话,对不对?哑嬷嬷也是这样的呀!。。。。。。不过,只有我知道哑嬷嬷会说话的!你也切莫告诉旁人,好不好? ”
拓则不由心里一笑。过了片刻,拓则见莫音不说话了,干咳了一声,低声道:“这里又臭又脏,你来这里干什么? ”莫音笑了,“自然是来找你啊!”见拓则面上一紧,莫音又道:“你可不可以教我骑马呢?在长安的时候,没有人肯教我的。”
拓则有些好奇了,“你从长安来的吗听说那里繁华得不得了呢!”
莫音脸上一片惘然,喃喃道:“繁华吗?我从来都不晓得……从来都没有人肯带我出去。。。。。。从来都没有人肯理睬我们。。。。。。”,话语之间,有些伤心,有些落寞,淡淡的睫毛似乎轻轻颤抖着。
拓则没来由地心底一抽,他有些诧异自己的反应,更觉得此时的莫音令人怜惜。那副泫然欲涕的哀伤,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女孩儿的脸上。
沉默了许久,拓则轻声道:“你莫难过!我带你出去玩!敦煌城里也是很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