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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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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孤光已经不记得从那之后过去了多久。
他看着那个已经被引流进新的清泉的湖边抽出新的枝叶,慢慢地长成绿茵如蔽的苍葱大树。
他看着那堆已随着时光的年轮变得枯朽不可辩的天心月轮碎块,慢慢地腐化成细碎的木屑。
起初他常常想,或许只需轻轻一阵微风,便能把那堆木屑吹散得干净。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无论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依然不能将他这个本是十分合理的想法付诸于实践。
那一堆黑褐色的碎屑就这样静静地呆在那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2]
孤光一直记得那个中秋之夜。
那天晚上的月亮大得几是遮住了整个月宫的瓦檐,明亮的月色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整个大地。
他从正午时分搬着一缸女儿红到那棵新长出的老树旁一葫芦一葫芦地喝,月上西楼之时,已是酩酊。
醉眼迷蒙之时,他对着那堆依然是静静呆在那里的木屑,举起已然拿不稳当的葫芦,对着虚空之处轻轻一碰。
恍惚间看到有清风拂过那堆褐色的木屑,扬起一片迷蒙的尘烟。
那一瞬间,他在朦胧中看到了流年。
[3]
他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在喧嚣闹杂的酒馆中第一眼便认出的人。
一袭白衣轻裘,修长的手指带着病态的白皙,手中轻晃着的是尚带着油污的酒杯,而那姿态却是高贵地如同品尝琼浆玉露一般的那个男子。
他伸手接过代表着听雪楼中最高密令的听雪令,转身的瞬间听到身后的人慢悠悠地开口,似是并不关心这问题的答案,又似是,早已对这答案了如指掌。
——你想要什么?
如今想来,他那慢悠悠的语气的缘由,该是前者才对。
因为那时,连自己都是不清楚那问题的答案的。
[4]
——你想要什么?
从自幼跟随师傅学习术法,到后来成为拜月教左护法,除去一直被迦若制压一事,他的人生该也算的上“不错”二字。
——比起这乱世之中连苟活都求而不得的那些人,当真是不错了。
那么,他还想要什么呢?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正因为我什么都不想要,所以我才想要什么。
[5]
其实孤光对于萧忆情的记忆真的不算太多,唯一鲜明的便是初见时刻那个几是叩响他的心扉的问题。
以及那个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最后,那一片鲜明的草绿色。
泥土混合着青草的味道似是犹在鼻尖萦绕,举目之处是那一片苍茫无涯的青葱绿色,一望无垠。
——你想要什么?
依稀间,孤光看见对座的那人举起酒杯。
——他便是那个拜月教左护法孤光?
恍惚间,孤光看见执剑的女子收剑回鞘。
再定睛之时却仍旧是那一片了无人烟的绿坡。
[6]
他突然想起那个天空飘着蒙蒙小雪的初冬之日,八百里加急的听雪密令送来的那一封本是让他一头雾水的密信。
——望君助高欢与叶风砂一臂之力,速除神水宫。
神水宫当时本是与无论是听雪楼亦或是拜月教皆井水不犯河水。
孤光回信询问后对方那再次传来的,仅只有一句话。
而看到后,却竟是久久不能言。
[7]
孤光曾不止一次地想过那一双人中龙凤究竟是为何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的。
而最终的答案,却是定格在那一片浓烈的鲜红色。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仿佛被鲜红的血色填满的夜晚,该是用“炼狱”二字形容也不为过的。
而最令他不寒而栗的,却不是那万千鬼降呼啸而出时那一瞬间黑暗的袭涌,不是身躯分离的那刹那间如泉水般喷薄而出的热血,不是那鲜红如血的女子在那一瞬间如同天塌地陷般的瑕疵欲裂,不是那白衣染血的男子手起刀落间如同斩断一切前缘羁绊的凌厉与绝望。
而是在仿佛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的那一刻,他看到的那个笑容。
他想他是见过的。
同样的那个笑容,他想,他之前也是见到过的。
[8]
便是那日从听雪楼回来后。
踏进月宫的那一刹那,孤光仿佛是看到有天神在眼前降临。
那时迦若正站在那九曲回廊之内,微风吹动的护花铃在他身侧轻轻摇摆,回首的那一刹那,孤光眼前的其他所有都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空白。
唯有那个,同那个炼狱般的夜晚那个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相同的,笑容。
[9]
湖底的铁门轰隆合上的那一刹那,孤光似乎听见心底深处那一扇不知命名为何的大门,也随之轰然闭合。
他看到那个跪倒在嶙峋白骨中的绝色女子捧起他的身躯,已流不出泪水的眼瞳空洞得仿佛黝黑的深洞,翕动的嘴唇低声呢喃了一句轻若蚊吟的话语。
[10]
孤光怔怔地看着那个表情怔怔的女子,而方才那明明不可闻的声音却是悄然在脑海中回荡起来。
于是那一刹那天地息声。
孤光仿佛听到另一个清冷低沉的男声伴着那女子的声音一同响起。
那个穿透了时光,穿透了生死的声音。
那个……仿佛将要如同阳光驱散阴霾般,照亮如斯黑夜的声音。
——迦若,是明河的迦若。
孤光看到那个女子的眼泪在那一瞬间落了下来。
[11]
突然间记忆似是出现了些微的偏差,那一刻孤光脑海中闪过的,竟是多年前萧忆情的那仅一句话的密信。
或许是那成就了半生霸业的男子藏在心里的,等待了一生,守望了一生,却始终未能说出口的心语。
终究还是被吹散在了那埋藏了一切恩怨是非功名利禄的北邙草坡之下。
半生霸业,一世辉煌。
在那一刻,孤光却突然觉得,他看到了真实的萧忆情。
一个,身为人的萧忆情。
——或许,我也可以让我爱的人开心也说不定。
[12]
记忆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凌乱地拼凑成零散的画面,而孤光举起酒葫芦的手却迟迟没有放下的意思。
天际的明月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孤光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明亮的月色吸引而沉沦地不可自拔。
夜色如墨,似是有清风从月中吹来,吹得他愈渐迷乱起来。
迷蒙间,孤光似是看见那无形的清风卷起了祭台旁的那堆黑褐色木屑。
摇晃着葫芦的手微微一顿。
那一直静静地呆在祭台旁木屑慢慢分散剥离,一粒一粒,一簇一簇地,被轻柔的清风卷起,在空中荡漾出褐色的轨迹汇成一片迷离的颜色。
孤光看着那片迷离的烟尘,只觉得那竟是比天际的明月尚要亮了许多。
亮到,竟是灼得他不敢睁眼。
孤光猛的抬起头大灌一口烈酒,落下的酒水四溅而出,洒得脸上衣服上满是辛辣的味道。
睁开眼,孤光看着那轮明亮的圆月,以及那比圆月还要明亮的尘烟,仰天大笑了起来,眼角似是有辛辣的液体伴着酒水倾泻而出。
一片模糊的朦胧间,孤光对着那轮圆月举起了酒杯。
[13]
叮——
似是有谁,穿过了时间的流逝,穿透了生死的执念。
——与他碰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