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十章 ...
-
鹧鸪哨生得一副俊朗洒脱的好模样,自少年时就多得女子青睐,但倒斗行的人,过得是阴阳颠倒、半人半鬼的日子,外人只见他人才出众,并不知道其中的苦处。为免情缘纠缠多增烦恼,他也一向不把儿女情长放在心上,此时胡八一说他不解风情,他也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多说。
胡八一和他肩挨肩、腿碰腿地躺在一起,一旦帐篷里没人说话,两人耳朵里就只剩下飒飒的山风,让人心慌又心痒。过了一会儿,鹧鸪哨说道:
“我守夜。”
胡八一道:“我睡不着,你睡吧。”
鹧鸪哨看了他一眼,“……我这样已经惯了。你不必介意,若是累了,自己休息就是。”
这搬山道人口技天下无双,本来的嗓音也非常醇厚动听。他和胡八一独处,这样只言片语,居然有些温柔照拂之意。胡八一心里一动,暗暗地想道:这假道士对我倒确实是不错。
他翻了个身,趴在鹧鸪哨身边,说道:
“我也不想睡……”
他故意的欲言又止,那人有些不耐烦地道:“有话就说。”
“……白天你打的第一枪准头偏了,怎么回事?”
胡八一本来想提的,就是这件事。灯光下只见鹧鸪哨眉头一皱,俊脸上泛起阴郁之色,却并没立刻回答,隔了片刻,才道:“没怎样,大意失手罢了。”
其实,胡八一也是眼贼的人,他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依稀记得那人的手似乎一时不稳,给后坐力震得枪口歪了,这在神枪手身上是很低级的错误了。他觉得鹧鸪哨似乎言不由衷,就笑了笑,凑得近了点,脑子里想着再多扯点闲话,等这人放松了警惕才好套他的心事。
这会儿时已入夜,天色全黑,忽然外头天上一道闪电,接着就是雷声不断。胡八一嘟囔了一句“好响”,低下头把脑袋埋在外衣卷成的枕头里,只听轰轰声里鹧鸪哨嘲笑道:“多大的人了,打雷还躲。”
胡八一摆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我不是怕,咱们现在可是在山上。这地方又是个风水形胜的所在,云气氤氲激荡,容易招雷。”
鹧鸪哨嗤笑了一声,“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怕雷劈。”隔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说,蹙起双眉道:“我那天在紫禁城里碰见你们,也是这么大雷雨。”
这搬山道人素来心硬似铁,这偶尔流露的一丝淡淡的愁绪,也是很反常的了。但是他提起紫禁城,似乎勾起了胡八一心底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模模糊糊地不甚清晰,但胡八一隐约觉得它和这次的“西周古墓藏宝图”有极大关系,不禁挠了挠头,在枕头上发起愣来。
胡八一不来搭话,鹧鸪哨反而轻轻碰了碰他,低声问道:
“你的事,我也有一件很想知道。”
就算他不明说,胡八一也明白,是指得他们俩在保定遇险、他犯了战争病的事。
参军打仗的事儿,其实胡八一和胖子都没详谈过。对于那些往事,那些死在越南战场上的兄弟,那些他见过他们鲜活笑容、最后却止于残缺不全的尸体的人,以及那些血肉相连的记忆,胡八一不敢回想,也不敢说出口。他身上也有点儿大男人的毛病,越是不敢,就越装得若无其事。王凯旋其实很理解他,所以,对于胡八一拿倒斗的钱救济战友亲属的事儿,他从来没说一个反对的字。但是这会儿鹧鸪哨问起来,胡八一可没法说出口。
他踌躇不语,鹧鸪哨黑漆漆的眼睛闪了闪,就轻笑道:“不说就算了,其实那些陈年旧事,和眼前的事儿也没半点关系。我也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他这个随便的态度,胡八一看了心里有点膈应。
他的确是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内心脆弱的那一面,也懒得让人安慰,但还是忍不住还口道:“道爷你这么说可不厚道了,什么叫有意思。咱不能拿着别人的痛苦当快乐啊。”
鹧鸪哨没理会他的抗议,只是径自说道:“你之前那样过吗?”
胡八一哽了一下,好久才说:“没有过。”
“那你知道自己那会儿是什么样子么。”
“……这……这我哪知道。”
胡八一心里紧了一紧,虽说他知道自己那天是有点弹震症的病状,但一直没敢回想。这会儿鹧鸪哨提起来,他不由得觉得老脸发红,只好讪笑道:“怎么,是不是真跟抽羊角风——显得很难受?还是……扭曲啊疯狂什么的。”
鹧鸪哨扭过头来,凝视着他的脸,微微摇头,过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如果你看起来很痛苦,或者有其他强烈的情绪,那我倒不担心了。”
老实说胡八一也很想知道自己那会儿什么样子,听鹧鸪哨这么形容,就脱口问道:“能让您老担心,我这也挺不容易的,到底怎么了?”
鹧鸪哨扬了扬眉:“在我看来你是非常紧张,整个人都僵住了,慌张失措。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受惊之后这种状况也不奇怪,但是我觉得你没那么软弱——所以,我觉得很有意思。”
难得有那人主动询问他的私事,胡八一想了想,只好厚着脸皮跟他讨价还价道:“你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事儿,要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你,我面子往哪儿搁。”
鹧鸪哨横了他一眼,似乎懒得听他扯皮。胡八一拽住他的手,笑着说道:“要不咱们就有来有往,我说完了,你把白天你烦心的事儿告诉我。”
那搬山道人想不到他扯住这一件事不放了,本来有心甩手让他一边儿呆着去,迟疑了一会儿,却还是微微一笑,道:“那也可以。”
胡八一一乐,心想这假道士终于松口了,看来他是真的挺想知道自己的那段过去。于是,他也盘腿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心情,尽量平和简单地叙述道:
“我参军那会儿,是中国和越南打仗,这你也知道。其实我上次也不是什么毛病,就是好多上过战场的人会有的一种后遗症,脑袋里突然就会浮现出好多年前、战争中的某些场面。”
他顿了顿,“我呢,皮糙肉厚运气好,从战场上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可是,有些当年一个锅里吃过饭的战友,就死在那次战争里。那时候,枪林弹雨、血肉横飞,人说没就没了,根本反应不过来,有些时候,你手快一点,就能救回来一个身边让流弹打死的朋友。所以……我就是……”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知道怎么继续。鹧鸪哨“嗯”了一声,也不接话,只是沉吟着若有所思。胡八一干笑了几声,搪塞道:“哎呀总之——那都过去的事了,咱们还是顾眼下吧。”
他说完这句话,外头忽然连着一阵炸雷滚过,雪亮的电光映得帐篷里都明了。鹧鸪哨的面色本来就有些苍白,电光在他脸上一闪,更显得一丝血色也无。胡八一看着他这样子有些不好,就握了握鹧鸪哨的手,觉得也冷冰冰的,赶紧说道:“你这怎么看着像病了似的?前阵子咱们去医院,大夫开的药你都吃了么?”
那搬山道人没有答话,只是笑了笑,说道:“机不可失,我劝你拿着那张西夏唐卡,去外头雨地里看看。”
他说得笃定,显然胸有成竹。胡八一刚开始愣了一愣,没反应过来,但他脑子转了转,一个灵光,片刻之前那个跟“紫禁城”有关的疑团突然一片澄明。他激动得肩膀一阵颤抖,就地跳了起来,扑倒自己的背包跟前去翻那张“兽面空行母图”。
胡八一碰见鹧鸪哨的时候,曾经在故宫的红墙夹道里见过一片海市。据鹧鸪哨回忆,那正是他在黑水城通天大佛寺藏宝库里见到的光景。之前陈瞎子说是故宫长墙能留声留影,事后胡八一也并未在意。可是回头一想,故宫的鬼市哪能上溯到西夏时候,反倒是这张空行母图,恐怕是黑水城遗址出土的文物了。那么“逢雷而现”的海市,自然也不是故宫的问题,而是这张图画曾经历过的事情。
古时候没有磁带影碟,古人也不懂得利用电磁,所以这张空行母图有这种怪诞的功能,恐怕也和上头的颜料画布材质有关,而重新装裱它的时候,恐怕也是用了这个极秘密的手法,把讯息藏入其中。
胡八一激动之下,也顾不得再缠着鹧鸪哨问白天的事情,提着那张唐卡,就往定军山残碑所在的地方跑去。
那里是整座山最高处,无遮无拦,山谷间激荡的雷电环绕。胡八一此时也顾不得天打雷劈了,借着手电光摊开那张图,就觉得上头模模糊糊地浮动着一层影子。
鹧鸪哨也悄没声西地从后面追了上来,只见光影摇曳,那模糊的幻影也渐渐凝固,逐渐在那副“空行母图”的上方,形成了一道海市。其中的人型衣着清晰可辨,只见一个穿着国民党的卡其色军大衣,两个人都是蓝色的土布工作服,这三个人中间围着一张地图,山川河流一一描绘清楚,上面还有一个鲜艳的红色标记,指着地图上的某个地方。
鹧鸪哨低声说道: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看着不像定军山……”
胡八一眼都直了,半天才答道:“这是抗战前期的军用地图,确实不是汉中,这是陕西中北部……看来这些人并没有把文物运走,而是就地封存了,说什么埋在定军山的一个地方,全是骗那些日本人的。等等,这是什么。”
两个人刚刚记下那处标记所在的大致方位,周边雷声渐歇,这海市的场景也随之闪烁不定,倏地就完全消失不见了。但最后那一眼,胡八一却在那个军人的手边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东西,那是个用来隔绝空气的密封盒,上头还贴着封条、盖了印章。看起来,这批人毕竟还是从那个西周墓葬里带走了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