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留种种

1、第 1 章

　　楔子

　　再回首，已是晃然旧梦。

　　琴声如泣，哀可入骨，琴身深赤如血，流尽万尺愁思。

　　抚琴之人一身素缟，满头华发尽散，恍若不觉，闭合的双眸间一道深陷的褶，为常年优思所致。

　　手指修长干燥，爱琴之人的手。

　　明明是一首相见欢的曲子，却不知为何染上哀思，听得心中恸痛，几难言语。

　　花落总有再绽，人死不能复生。

　　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不知他那边是否冰冷刺骨，难以安息。

　　不知，可还识他。

　　楚共王七年，楚令尹子重率兵攻打郑国，钟仪随军出征，战败，为郑俘，后转送晋侯，沦为楚囚。

　　时值初冬，天寒料峭，晋侯摆酒设宴，钟仪为琴师助兴。

　　为人阶下囚，本应谨言慎行，恪守礼数，偏偏这人南冠齐整，身形瘦弱，再看时，又觉得眼里燃着火，衬得那把桐木琴愈发红艳。

　　长衫淡雅，愈发显得人瘦，眉间一缕忧思点缀，素手翩跹，琴音起。

　　若山河大川锦绣在目，清泉潺潺，树影婆娑，俄而化为清风缠绵，突降细雨淅沥；琴音转高且急，若大祸将至，滂沱暴雨雷声惊惧，两兵相接，刀剑拼砍，奋勇而战，奈何天意如此；往日山河飘摇破碎，俨然染上赤色一片，空留老父伤悲，稚童咿呀。

　　琴师低头专注抚琴，挺立身形，若孤狼踽踽，徒添伤感。

　　一滴清泪自脸庞滑落，滴至桐木琴中，融入琴音，摄人心魄。

　　哀婉楚歌，如泣如诉。

　　曲毕，琴师抬头，恍然撞入一双眼。

　　那眸黑白分明，藏着惊艳、感叹、哀愁，唯独不见同情。

　　钟仪心头悸动，此人心善。

　　晋侯朝南高坐，听曲毕，长叹一声便离座而去。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战乱，各国烽烟四起，与其人鱼肉任人刀俎，不若先负天下人挑起战火，吞并各国。只是东风无序，不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长叹命运无常，不易琢磨。

　　命比纸薄，生死由天不由人。

　　晋侯颇为赏识钟仪，念其世代为朝中琴师，特封钟仪拾回旧职，免他穿戴晋服。

　　为彰贤德，范文子授旨常亲琴师。

　　人面桃花，相见欢。

　　正文

　　钟仪初到晋国的时候，漫天白雪，天地洁净，像是远离战火纷扰的世外桃源。

　　他身形瘦削，依然是南冠打扮，并不随晋国样式，怀里抱着把桐木琴，再无其他。

　　镣铐沉重，丈量宫殿台榭，便是这么多步伐数将他隔开在楚国之外，只能以俘虏的身份存活着，从此楚国便成了他梦中桃源，归乡无望。

　　晋国小调传来的时候，钟仪尚在调试琴弦。

　　物似人形，钟仪怀中桐木琴唤作赤尾，其音清亮。

　　哼调的人似在朝他走来，音调越发清晰，带着点乡音的小调听来别有韵味，更显主人雅意。

　　钟仪抬头，看过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范文子，名燮。

　　枷锁被解开抛到一旁，范文子朝钟仪一笑，“王他欣赏你。”

　　钟仪抿唇不言，只是眼里透出点谢意。

　　晋侯何曾关注过一介楚囚，分明是眼前之人好言相劝，才能有他如今。

　　赤尾被温柔抱起，放到琴架上，钟仪端坐抚琴。

　　相见欢。

　　范文子通熟乐理，眉眼笑意盈盈，世间知己难寻，更难有知交如故，一见倾心。

　　都道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如子期伯牙，一生但求一位知心人，便再无憾事。

　　钟仪原在楚地，如今到了晋土，难免水土不服，这几日病怏怏横卧在床，更显瘦削。

　　范文子向大厨要来热水巾帕，细细沾了水给钟仪擦拭，又端来热粥，扶人半起身，自己端坐钟仪身后且当支架，喂人喝粥。

　　钟仪双颊通红，身上无力，不得已倚在范文子身上，刚想接过碗来自己进食，一勺热粥便送至眼前。

　　钟仪朝身侧望去，又看到那一双眼，藏着担心和热切，不见其他。

　　张嘴喝粥，细细咽下，嘴里莫名生出甜意来，滋润了这几日的干渴。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有情不能饮水饱，却能将滋味变得更为甘甜。

　　近日湿冷，霏霏细雨缠绵冬日寒风肆虐，入骨冰凉。

　　范文子若往日一般站在钟仪房前听琴，一曲梅花三弄若有梅香隐隐在鼻，端的是清新高洁。

　　月华渐明，屋檐下雨水如泄，琴音袅袅，范燮湿意未觉，只沉浸在那一方幽静中，仿若两人灵魂相融，没有外物扰乱，只见清风明月，山河大川。

　　琴音止，范燮恍然，身上一重，多了件蓑衣。

　　钟仪亲手帮范燮披上蓑衣，一双手不经意间触碰到范燮的脸，冰冷异常。

　　再抚琴时，琴音已多了些许哀愁，剪不断，更显惆怅。

　　范燮朝房里看去，钟仪眉间微皱，脸庞上一滴清泪，滴入赤尾。

　　父子君臣，君令如山。

　　忠义仁智信，忠在首位。

　　他终究为人臣子，不得逾越一步，只能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范燮忍不住伸出一只手，隔着窗檐，凭空抚着钟仪的脸。

　　愿将心事化蛾蝶，纵身扑火泪两行。

　　房内烛火渐弱，灯花跳跃，颤动间回归黑暗。

　　范燮披着蓑衣，站在门外，门内的钟仪抱着赤尾，扶琴而眠，恍若拥抱。

　　暗夜寄哀思，也勾出心底最深切的渴望来，一个虚幻的拥抱，闭上眼睛就仿佛有了温度。

　　不能相守，只能相望。

　　冬至，晋侯大赦天下，范燮趁机和晋侯进言，钟仪获释，重归楚国。

　　钟仪给范燮抚了最后一曲，仍是他们二人初见时的，相见欢。

　　琴声清亮，本应有无限欢喜之意，却因抚琴之人生出无限哀思愁肠，听的人潸然泪下。

　　钟仪一身楚袍，白衣素雅，身形瘦削，脸上不断落泪，衣襟俨然湿透。

　　范燮一双黑白分明的眸里只见钟仪一人，只这一刻，君王忠义从脑中剔除了去。

　　范燮终究忍不住，上前一步，冰凉的唇瓣碰到另一个人的，只尝到了满嘴苦涩。

　　眼泪温热，唇瓣冰凉，交杂在一起五味杂陈，只剩眼里一团火，和那样一个人。

　　此生，不见。

　　唯愿你安守家宅，免遭动荡流离之苦。

　　思念冗长沉重，几乎要破土而出。

　　晋侯不满于现状，频繁动武，山河飘摇，范燮踽踽独行，想起当年那人抱着赤尾，一身南冠，偏偏而行。

　　音律犹在耳，那几滴滚烫的热泪和冰凉柔软的唇瓣，反复出现在梦境里。

　　好大喜功，唇亡齿寒，晋……将亡。

　　他实在没有勇气，去看那一片大好山河染上血色。思念亦重，几乎难以呼吸。

　　若有来世，不愿再做臣子，只愿随他左右，伴他一世，护他平安。

　　这一世……便罢了吧。

　　琴音哀婉，若他心中苦涩绵长，久久不断。

　　一个颤音，琴弦尽断，钟仪看着赤尾良久，眼中的泪止不住的滴。

　　朦胧间仿佛又看到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夹杂了关心和情意，专注的看着他。

　　细雨缠绵，寒意入骨，房前那一抹剪影终究不再出现，连黑夜也再也带不来虚幻的温暖。

　　钟仪猛地折了赤尾，再抬头时，赫然华发散肩。

　　他既带给他那一个吻，他便干脆还他这一生。

　　连着他的份，一起在乱世里挣扎着活下去，扛着入骨相思。

　　枝头桃花飘落，韶光飞逝，只留那一首相见欢，道尽缠绵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