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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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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岸的船只发出一声悠悠长鸣,码头上的人群立刻沸腾起来。
莱恩倏然睁开眼睛,他深褐色的眸底映着一抹夕阳的光辉,瞳孔在片刻的茫然之后终于找到了焦距。
远远听到码头上传来喧闹声,他的眼神一下子活泛起来,他慢慢从地板上站起身,却不慎碰倒了画板,连带着画板旁边的木凳也倒了,颜料盘和画笔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将画板上那副还未完成的水彩画弄污了。
莱恩惋惜地看了一眼他的画,草草收拾了一下,穿过摆满盆栽的走廊,将脏画笔一股脑扔进用来给花浇水的桶里,就匆匆忙忙出了门。
街道商铺林立车水马龙,这里充斥着在美利坚的最底层摸爬滚打的人们,黄皮肤的、黑皮肤的、白皮肤的,水手、商贩、赌徒、挑夫、妓/女、乞丐、拾荒者、淘金客、偷渡客……形形色/色的人们怀揣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以各自的手段争夺着有限的资源以求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活下去。
这是二十世纪初圣弗朗西斯科唐人街的一角,莱恩出生长大的地方。
莱恩拐过一条凌乱狭窄的街道,两边二楼的木质窗格子里立刻有女人探出头来,但一看到只是一个小孩子便又将视线投向别处,物色合适的嫖/客。
唯有一个落满灰尘的窗格子紧闭着,隐约可以窥见昏暗的室内坐着一个盛装的女人。
察觉到水凉了,她那已经凝固了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着浸泡在凉水中的双脚——脚后跟和足趾被某种强大的外力牵引向一起,然后经过长年累月的捆缚和挤压,足弓高高凸起,脚心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
她记得,最初,那个英国水手就被自己这双丑陋而畸形的脚掌吸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从远洋轮船上走下来,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
自古老而落后的东方而来、饱经战乱流离之苦、身材瘦小、皮肤泛黄、五官平扁、黑色眼睛黑色毛发、男人们留着长辫子、女人们的走路姿势由于畸形的脚掌无法发挥应有的平衡作用而显得婀娜曼妙、带着令人惊讶的温顺与谦恭——这是本地居民对于中国人最初的印象。
后来,男人们被赶去码头做苦力,而女人们则是被囚禁在唐人街那一个个低矮幽深的窗格子后面,靠各自的本事勾引每一个从她们的窗格下面路过的男人,榨干他们的油水和精/水,换取每日的温饱。
自她被人贩子推搡着踏上岸开始,她就干这个。
那个远洋水手就是被她的眼神勾搭上来的。
最初,他站在灰扑扑的帷帐后面,瞪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珠子,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她,却迟迟不敢上前一步。
她看着他谨小慎微的表情,不由轻笑一声,散开了盘在脑后的硕大发髻,一头繁密的头发纷纷扬扬散落下来。她踢掉绣花鞋,仰躺在竹床上,用脚趾勾起他胸前的金属扣子,将他拉向自己,而他却被她脚掌的形状所吸引,扣着她的脚踝,将脚掌凑到面前细细观摩,蓝色的瞳孔中满溢着惊叹和好奇,好似看着一件什么奇巧的器物。
她愠怒地抽回脚掌,她不喜欢洋人们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它,脚,对于汉人女子来说,是屈辱,也是尊严。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那个水手并没有像其他男人一样露出戏谑的笑容,而是慢慢凑近,带着郑重其事的表情,在她脚尖落下轻轻一吻。
那一瞬,她感到心脏跟随着吹在脚尖的气流一起颤栗了。
他离开的时候,用湛蓝色的眼眸深深的凝望着她,对她说:你等我。
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嫖/客告别时的话语,那几个陌生的单词甚至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畴,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英国水手都会出现在她的梦境中,他的脸是模糊的,但是很奇怪,她却能清楚梦到那一晚他的眼神,温柔而又真诚。
后来,她怀了他的孩子。
作为唐人街这所妓馆中正红极一时的娼/妓,他们理所当然为她端来一碗打胎药,可是她打翻了药碗,换来老鸨一顿鞭子。
她拒绝喝药,拒绝接客,她以一切或暴力或安静的方式倔强反抗,老鸨在蒙受了一部分经济损失之后终于妥协,让她生下了那个孩子。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望着婴儿那哭得皱巴巴的脸,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这一切,值得那一夜他给的尊重与温柔。
老鸨送走了那个婴儿,而水手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突然理解了那几个单词的意思,只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因为他们说:他所在的那艘船在某个风暴之夜消失在海浪里。
她失神地凝望着自己的脚尖,笑了笑,望向布满蜘蛛网的窗格。
她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二十九岁,妓馆中很少有女人能活到她这个岁数,她们一般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染上各种各样的肮脏疾病痛苦死去,或者因为频繁堕胎弄坏了身体失去利用价值而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最后变成一具不知名的尸体。
他们说她有一位恩客顾念旧情,每个月出钱供养她,才能让她安然无恙在妓馆中活到现在,但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赤脚站在凳子上,神色平静地往房梁上悬挂绳子。
远处响起汽笛声,她轻轻踮起脚,把下巴送进绳套中,最后望了一眼窗格子外面的风景:一个男孩飞快地穿过街道,奔向码头,从她这个方向就只能看到他一头卷曲的深色头发。
她笑了一下,她的孩子如果还活着,应该也有这么大了。
那个孩子,将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并且爱过的唯一证据。
她踢掉了凳子,房梁发出不堪负荷的吱呀声,她畸形的脚掌在空中摇晃了几下,慢慢平静下来。
莱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往码头方向跑去,远远就看到一艘黑灰色的巨轮矗立在夕阳下。圣安东尼号邮轮归航了,许许多多旅客刚刚结束了横穿半个地球的美妙旅程,提着行李从轮船上走下来,莱恩踮起脚尖焦急地在人潮中寻找,却迟迟不见维克多叔叔的身影。
他在唐人街的小酒馆里长大,小酒馆的老板是个中国人,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收养了他,给他取名叫作李莱恩,因为他的中国爸爸姓李。
“中国爸爸”这个称呼是那些经常来酒馆喝酒的水手和脚夫们取的,他们常常喝醉酒后粗鲁地叫嚷:“小杂种,叫你的中国爸爸再给我来一杯麦酒!”或者“小哑巴,你的中国爸爸和哪个白人妞儿生了你?”
后来,“中国爸爸”这个称呼就被每一个前来酒馆的人记住了,于是这间唐人街的无名小酒馆也被称作“中国爸爸酒馆”。
每当水手们取笑他的时候,爸爸总是温和地抚摸着他一头深色的卷发,笑着对他说:“他们就像鲍威尔警官手里牵的大黑狗,整天流着口水,遇到所有人都会狂吠,而你是狮子,你看,你的头发就像雄狮的鬃毛,你的眼神里充满勇气,你是爸爸最珍贵最勇敢的孩子,所以,听到狗吠,别在意,别回头。”
他总是这么温柔地抚摸莱恩的卷发,并且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他,即使这个孩子长到六岁才学会说话,在那之前,街坊邻居和水手们都认为他是个智障,他们常常取笑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小杂种,是个迟钝愚蠢的小哑巴。直到某一天,莱恩仰起脸对他说:“爸爸,我不是。”
爸爸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他蹲下将莱恩拥进怀里,在他耳边轻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孩子。”
维克多叔叔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绅士,在圣安东尼号邮轮上当小提琴手,每当圣安东尼号结束了漫长的环球航行,停泊在港口休整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带着他的乐队前来李的小酒馆喝两杯,并且常常为莱恩带来许多海上的故事。
莱恩把水手们那些粗鲁的言辞告诉维克多叔叔的时候,他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别难过,亲爱的小莱恩,对于那些早已丢掉文明和礼仪的家伙,你完全不必在意。”
夕阳的颜色变得愈发浓艳,码头上的人潮渐渐散去,莱恩远远看到甲板上几个忙碌的身影,立刻欢呼一声,奔了过去。
维克多叔叔正在指挥几个工人将一件巨大的、用防水布包裹着的货物用滑轮吊下船,直到那件货物被搬上一辆人力拖车,由几个苦力合力运走,维克多叔叔才松了口气,抱起莱恩,捏了捏他的脸蛋,往酒馆的方向走去。
晚间,中国爸爸小酒馆里人声鼎沸,水手们喝着麦酒高谈阔论,胖壮的女侍丽娜端着酒杯在狂欢的人群间穿行,不知道谁伸出一只毛乎乎的大手在丽娜丰满的臀部摸了一把,立刻换来她一声叫骂。
“丽娜,你什么时候能当上老板娘?”
“看来我们的中国爸爸并不打算娶你,不如你今天晚上跟我睡吧!”
丽娜将一扎麦酒“咣”地一声砸在那名水手面前,酒水溅了他一脸,她劈手夺过水手的酒杯,仰着脖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一抹嘴,斜睨他一眼,说:“除非你能喝倒我,否则请你闭上嘴,再胡说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鼻梁!”
水手们便哄堂大笑,不再拿她取乐。谁都知道,中国爸爸小酒馆里的女侍丽娜,胸大屁股大酒量大,并且泼辣彪悍,就是连巡警都要忌惮她三分的。
年轻的酒馆老板李默默站在吧台后面,酒馆里乌烟瘴气笑闹成一团,他只是无奈地跟着笑笑,继续埋头擦杯子,他知道丽娜自己能够应付。
维克多抱着莱恩走进来,穿过喝得东倒西歪的水手们,在吧台前坐下,用一双愉快的蓝眼睛望着他,李便微微一笑,端上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杜松子酒:“恭喜你平安归来,维克多先生!”
维克多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杯子往酒里掺汤力水,他放下酒杯牵着莱恩的手对李说道:“跟我来。”
维克多带着莱恩和李熟门熟路穿过他们居住的小院子来到后巷,后巷很黑,隐约可以看到一尊黑魆魆的巨物摆放在那里,李拉亮了墙上的电灯,维克多揭开防水布,莱恩这才看清,那是一架黑色的旧钢琴,也就是维克多叔叔指挥人从邮轮上搬下来的东西。
“这、你从哪里弄来的?”李困惑地望着维克多。
“这家伙该退役了,船上运来了新钢琴,如果我不把它弄下来,它就会被劈了当柴烧。”维克多看出了李眼中的疑惑,他朝李比划着手势,笑道:“当然不是白给你,你只需支付这个数目就可以拥有它,由爱尔兰著名工匠打造,已经在圣安东尼号邮轮上服役了超过四十年,你绝对不会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再找到一模一样的另一架,相信我,它是独一无二的。”
维克多似乎在为这架钢琴做广告,引得李笑了起来:“你觉得这东西放在我这里会有什么用,维克多先生?”
“它的主人,那名年老的爱尔兰钢琴师,几个月前在印度洋感染了热疫,去世了。”
李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下,正色道:“对不起,维克多先生,对于你朋友的死,我感到很难过,但这东西你或许可以找一找别的买家,我这间破落的小酒馆配不上高贵的它,真的。”
维克多抱起莱恩,执起他的一只小手举到李面前,冲他挑眉说道:“看到了吗?他配的上。”
维克多很早就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拥有一双异于常人的手,从他细弱的手腕处延伸出一双大而薄的手掌和纤细修长的十指,犹如一处变异的神经末梢,显得分外突兀。以他作为音乐家的直觉,这是一双天生用来弹钢琴的蜘蛛手。
“李,我知道你很爱他,所以我希望你早点为他决定今后的道路,莱恩已经八岁了,他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在这个混乱的地方,你知道水手们都在说他什么。”
一个出身于唐人街区身份尴尬的混血儿,六岁才学会说话,不善与人交流,在接收新事物方面显得分外迟钝,这样一个孩子,放在哪里都会生活得很吃力,更何况是这个文明尚未完善的港口城市。
莱恩看看爸爸,又扭头看看维克多叔叔,脸上写满费解,他没能理解他们的谈话,他不明白,一向关系很要好的爸爸和维克多叔叔此刻的争执由何而起。
长久的沉默之后,传来了爸爸已经变了调的声音。他扶着额头,将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却抑制不住肩膀抖动语无伦次:“他会画画,他会种出漂亮的盆栽,他以后或许可以干些别的……我的意思是……对不起、维克多先生,我不能让你带他出海,你知道,我的生命中已经没有比他更宝贵的东西了……”
维克多放开莱恩,扶着李的肩膀,凝视着他黑色的眼睛,柔声道:“我并没有想过带他出海,李。莱恩对于你和我来说,都是上帝赐予的珍贵礼物,他一直是我唯一的孩子……”他顿了顿,用因长期摆弄乐器而长满茧子的手指轻轻拂去凝聚在他下颌的眼泪,瞳孔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他轻声补充道:“他是我们的儿子,所以,你不仅仅只有莱恩而已。”
那天晚上,莱恩看到了维克多叔叔亲吻并且拥抱了爸爸,再后来,他们和好如初,一同把那架旧钢琴抬进了莱恩的房间。
深夜,银色的月光洒在琴键上,莱恩毫无预兆地苏醒。他长久地凝望着那架钢琴,悄然起身走过去,用他异常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按了一下琴键,脸上浮起笑容,放佛听到了虚幻的乐声。
小小的孩童,站在与他体型相比彷如庞然大物般的钢琴面前,进行无声的对话。
隔壁屋中传来竹床摇曳的吱呀声,他受到了惊吓,猛地缩回手,飞快躺回床铺上,用薄被盖住头,心跳噗通不停。
星期五那天下起了秋雨,爸爸带着莱恩参加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葬礼,那个葬礼很冷清,并且没有人哭泣。
李牵着孩子离开墓地,走上码头,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了小半瓶灰白色的粉末。
在海边矗立良久,他打开瓶盖,将那些粉末倾倒进海里。
初遇她,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跟着祖父和父亲,逃难来到这片充满黄金和机遇的海岸,以他们的勤劳和智慧讨生活。
某一天,在混乱的码头上,数十名手持警棍的洋人巡警和凶神恶煞的打手追逐着一个即将被送上拍卖场的少女,当时她的表情,那么倔强,那么无畏,好像积蓄了可以跨越太平洋的力量和勇气。
几年后,他听说她成为了唐人街最为炙手可热的娼/妓,门庭若市,他以为她终于屈服了。
后来,他听说她冲破重重阻力不顾一切生下了一个孩子,妓馆不会留下一个男孩,他找到老鸨,花了一些钱收养了那个孩子。
直到现在,她化为一缕灰白色的粉末飘向遥远的故国,她终于自由了。
莱恩在堤岸边蹲下,呆呆地对着那些飘散在海面的白色粉末看了很久,抬头好奇地问道:“爸爸,她是谁?”
“她是一个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的女人。”她是你的母亲。
“她从哪里来?”
“中国。”我回不去的故国。
“中国在哪里?”
“在海的另一边,很远很远。”远到隔着汪洋、战争和逃亡。
傍晚,一群鸽子从暗红色的天际掠过,教堂唱诗班结束了最后一支颂歌,琴声拖着震颤的尾音结束,年轻的钢琴师沉默地合上琴盖,夹着乐谱走出教堂。
走过两个街区,钢琴师拢了拢衣襟,低垂着头,深色的卷曲额发盖住了眼睛,他钻进唐人街一间低矮古旧的建筑里。
酒馆里异常的安静和黑暗让他诧异,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那一瞬间,一颗小型礼花在黑暗中炸开,在五光十色的短暂光芒中,莱恩看到爸爸双手托着蛋糕从门背后走出来,摇曳的烛光映照出他愉快而充满期待的表情。
“祝李莱恩十八岁生日快乐!你成人了,我的孩子!”维克多叔叔笑吟吟地走到他身后,双手按在他肩膀上。
莱恩默默凝视着蛋糕上的烛光,愣怔了许久,最后移开视线,抽了抽鼻子,低低道了声谢谢,低垂着头绕开爸爸,走进后院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
李的笑容凝固在唇边,他尴尬地托着蛋糕,望向维克多,一脸无助:“自从上个月从市里的钢琴比赛上回来之后,他一直都是这样。”
维克多拍了拍李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让我和他谈谈。”
房间里因堆满盆栽而显得尤为狭窄,那些蕨类植物和兰草受到主人的妥善照顾长得生机勃勃。莱恩锁上房门,坐在那架陪伴了他十年的钢琴前,表情木然地用指尖把琴键按顺序一个一个按下去。
一个月前,钢琴比赛中观众们的哄笑声犹自在耳。
在他流畅地演奏完选定曲目之后,那位身着燕尾服的白人评委挑剔地上下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转向观众,故作幽默地说道:“看看这位来自唐人街的……好吧、我们暂且称他为混血儿,从他的五官我们可以看出他有一缕高贵的血统,但是从他刚才的演奏中,我听到了他贫瘠得可怜的人生。”
观众们发出稀稀落落的掌声,他们大多是高鼻深目衣冠楚楚的白人,对台上的莱恩投去戏谑的目光。
评委嘴角挂着一缕嘲讽的笑容向观众们鞠躬,随即走向莱恩,凑到他耳边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继续说道:“我猜你根本就没有经历过爱情和战争却想要演绎肖邦先生的曲子,或者……你根本就不会弹琴,你那硬邦邦的演奏和来历不明的血统玷污了我们伟大的肖邦先生,现在,请你从琴键上挪开你的手指,就是现在!”
评委说完这句就走回自己的座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观众们朗声宣布:“现在,我们将很荣幸有请下一位参赛者——安妮小姐!”
他脸上的笑容满得像是快要溢出来,他的口吻好像那位拥有高贵血统的安妮小姐——市长十七岁的女儿,经历过战争和爱情一样。
莱恩在观众们的掌声和哄笑之中黯然离场。
“咚——”地一声,莱恩整个人趴伏下去,胳膊肘按在一排琴键上,发出一串混乱的琴音。
维克多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门口驻足良久,等到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他轻轻敲了敲门:“莱恩,介意陪我去海边走走吗?”
入夜,海风很大,汹涌的浪涛拍击着海岸,一艘灰色的大船发出长鸣,缓缓离开港口,迫开海浪,驶向水天相接的苍茫远方。莱恩停下脚步,目光凝滞,长久地望着那艘轮船消失的方向。
“那是一艘去中国的船。”维克多走上前来,与他并肩站在堤岸上。
装满一船货物开往中国,然后带着丝绸、茶叶、瓷器以及许多偷渡的中国难民回来——懂事之后,莱恩就明白了:他的母亲、爸爸的祖父,以及唐人街的中国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们说,我的演奏太过坚硬。”莱恩垂下头,表情恹恹地踢着脚下一颗石子。
他的人生的确贫瘠,他寡言、愚钝,在学校也没有朋友,十年来,他的生命中就只有那架旧钢琴。第一次走出圣弗朗西斯科那个混乱的街区,跑到繁华的市里参加钢琴比赛,他的血统连同他的演奏一起遭到嘲笑,这使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以及梦想产生了质疑。
莱恩对维克多叔叔讲述了钢琴比赛上的遭遇,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情。
维克多伸过手去,替少年梳理着被海风拂乱的卷发。
他是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在唐人街那个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这个孩子明净的眸子没有遭受任何污染,始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这个世界。于是,他大胆为他选择了音乐之路,只是,他似乎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在美利坚这个鱼龙混杂的大池塘里,他们这样的侨民就像浮萍,瑟瑟发抖地聚居在一起,被驱赶,被压迫,被歧视,没有合法身份,不受法律保护,并且随时会被暗流下的大鱼一口吞噬。
是的,他们没有根,他们始终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彷徨,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空已经黑透,一颗星星也没有。
“离开这里吧,我的孩子。”像是终于做出决定,维克多叔叔站起身。
莱恩骤然睁大眼睛看着维克多叔叔的侧脸。
维克多见莱恩似乎不能理解似的歪着头,便微笑着说道:“到世界上去看看,去你父亲或者你母亲的故乡,你可能会看到繁荣与兴盛,也可能会遭遇混乱与战争,或者,你会找到你的爱情,找到你生命中缺少的东西,我想这些都会对你的人生有所启示的。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守在同一个地方老去的,我也是在海上漂泊了好多年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到海的另一边去,我的孩子,去寻找你的根,连同你爸爸的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