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坠》向今

14、公主府

　　然她毕竟涵养极好，失色也只是一瞬。随即目光从陈令月脸上掠过，矜持而疏离的一勾嘴角，脚下不停，径直进了房中。

　　丫鬟上前服侍她解下披风，便引人入内。

　　越往里走越是安静，仆婢个个屏息凝神，落地连脚步声也不闻，隐约只听得内室里传来一两声咳嗽。

　　就连机灵活络的杨氏，业已敛了神色，一派恭谨肃穆。

　　大长公主府虽已没落，规矩之严苛却一如既往。

　　稍间里陈设典雅，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临南窗置了一张炕，炕上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小几，上头摆着一套冰裂纹茶具。

　　小几左边坐着一个穿玫瑰紫妆花缎大袖衫的老太太，手里挽着一串沉香木佛珠，束着玳瑁抹额，满头银发一丝不乱。她保养的很好，虽则上了年纪，面容却红润饱满，只微微起了几道褶子，而双目炯炯有神，更是不同于一般老年人眼眸浑浊黯淡。斜欠着身子靠着藏青弹墨大引枕，看似姿态随意，腰脊却挺得笔直，并不放松丝毫，从骨子里透出来一种雍容华贵，正是大长公主无疑。

　　另一边坐着平阳侯，一身赭色四团如意云纹镶边袍子，微微有些驼背，面色苍白，一看就是久病不愈之人，而神色却是安详恬淡，与大长公主时时紧绷的状态截然不同。可两人坐在一处，却是出奇的相称，那是岁月的磨砺之下，彼此之间经过不断的磨合，所衍生出的一种极致默契。

　　“爹，娘。”唐丰谨夫妇见了礼，让开身去。

　　大长公主略一点头，叫他们且去，那与陈含英相像的陈令月与一众婢女亦一同辞去，只留了自幼贴身伺候大长公主的两个上了年纪的婢子与含英贴身婢子香缇。

　　陈含英方上前矮身下拜：“外祖、外祖母万安。”

　　大长公主见着外孙女心里欢喜，眉眼一弯，招手道：“好孩子，过来我看看。”

　　陈含英登上脚踏，挨着她身边坐下。

　　大长公主拉着她仔细打量一番，陈含英浅笑盈盈，只问外祖外祖母身体可好。

　　大长公主扫了平阳侯一眼，原本瞧着含英的平阳侯仿佛感应到了一般回眸相对，默契的一弯嘴角，只如少年夫妇一般。

　　大长公主转回视线，微微一笑，“我与你外祖都好，不必你挂心。倒是你，这般事态，我和你外祖都放心不下，只苦于……无能为力，现下才能叫你过来一趟。眼下可好？”

　　大长公主与信阳侯虽复了爵位，由朝廷供养，可因牵涉废太子谋逆一事，行动却备受限制。此前又因含英自尽一时，陈府被秘密控制，因此陈含英自嫁人以来诸般事件，大长公主这里仍旧只有风闻，未得亲自过问一二。及至这会儿尘埃落定，才寻到机会把人叫过来一见。

　　陈含英心知外祖母此问，不是简单一个好字可以敷衍的，实话又不好说，因忖了忖，方斟酌着道：“除了老太妃那里不甚待见我，其他我都还应付得来，您放心便是。”

　　可这话也是敷衍，不过是用了点小心思罢了，一听就能听出来，大长公主看她不语。

　　“云儿啊，”平阳侯微微咳了咳，望向她的眼睛，那眼神有些闪躲，但是很细微，若不是打小熟悉她的人是不会发现的，他又咳了咳，才嘶哑着嗓子道：“外祖和外祖母如今是涸辙之鲋，却没能有什么可以实际能帮到你的，也只能事后询问你一番。”

　　陈含英心里一刺，不由叫了声外祖。

　　平阳侯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解释，“外公是看着你长大的，自是明白你不是嫌我们无用才不多说，而是不想外公外婆费心。只是云儿，你一味的瞒着我们不说，我与你外祖母焉能放心得下？”

　　“外公知道，你自小聪慧有主意，可我和你外祖母究竟比你多活了几十年，有什么事儿，你说一说，我们到底可以参详参详出出主意。”

　　陈含英抿了抿唇，外祖话说到这份儿上，不说却是不行了。因而将这些时日以来的诸般事情细细交代，从接到圣旨假意自尽，到广陵王连夜过府探望，再到屈就过府，与广陵王假意盘桓，冰嬉宴上他诸般恩典，最后却忍不住摊牌离府，末了言明自个儿打算：“便这般过下去就好，若我这身份碍事，将来六王是一纸和离书放我离去抑或一纸休书废了我，我都可以，不过拾掇了东西搬出去便是。”

　　大长公主与平阳侯毕竟活了六十多岁，听她条条道来，心里就有了底，二人对视一眼，看向陈含英，“云儿，你说实话，你与六王可是有旧？”

　　含英垂眼，复又抬起，摇头，“没有。”

　　她见广陵王的机会，也只限于为数不多的几次宴会，却连照面也没打过一次。

　　可此间种种，却无一不表明，六王是对她有意的啊！大长公主蹙眉看了看她，“你可是看出来了，六王是对你有意？”

　　自是看出来了，含英点点头，她太了解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早在第一眼看见他，她就能感觉得到。

　　遇到喜欢的人，你看到他，眼睛里会有灿若星辰绚若朝霞的光芒。装不出，也遮掩不住。

　　便他极会掩饰，眼神相撞的一刻，她还是能看清他眼底流露出的星星点点的微光。

　　及至夜往书房，他心意灼灼，甚至不加掩饰的呈递于面前，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所以她一再试探，最后终于有恃无恐，抽身而退，所凭借的，不过就是他心里有她。

　　这大概也是他为何成亲前不见她，怕是他一个不忍或是赌气就会放了她。

　　“六王清高，我知他放不下身段与我计较，适才如此。”她吐了口气，“我唯一怕的，只是父兄那里有什么意外……非他所为，我却不得不去依靠于他。”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父兄事小，云儿，你既已嫁入广陵王府，便有这片刻清净，终究也是躲不开的。”大长公主叹了口气，爱怜的抚抚她，“而今他不与你计较，是他还念着你。有朝一日此念不再，焉又能如你所愿，顺利离府而去。你便要老死在广陵王府，他之新宠又岂能容你？六王庇佑不再，安国公府与外祖这里，皆不堪倚仗，若有那一日，你当如何自处？便你父兄无事，你这里也逃不过下场凄凉。云儿，你……合该抓住的啊！”

　　陈含英沉默不言，大长公主岂不知她心结，却还是在陈邺庭身上。她深深一叹，不知从何劝起，一直沉默的平阳侯却道：“云儿，邺庭去时叫你好好的，却不是要你自苦，你得替自己打算打算，不能这么下去了……”

　　含英绞紧了双手，抿唇不语，可她这神色，却叫侍女香缇微微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小姐是听进去了。这些话她早就想劝，只苦于回回一提，姑娘那里就给堵回去，不得开口罢了。

　　话不再多，大长公主和信阳侯这里点了点，也不再赘言，叫她自去思量。另些话，得等她慢慢消化消化再细细交代。恰外头侍女来回晚膳备好了，可要传膳，大长公主便吩咐传膳。

　　回头瞧瞧含英犹是垂着头，便道：“好了，外祖不是逼你，且细细想想再说，先陪外公外婆去用顿晚膳。”

　　含英敛敛情绪，含笑起身掺着二老去了前厅。大长公主又吩咐叫大爷大奶奶和孙小姐过来，转而对含英道：“这些年公主府门前廖落，除了你们兄妹两个，也只有令月时时过来看看了。究竟是你亲妹妹，以往是她年轻不懂事，与我说来也常常后悔不已。如今邺庭去了，她业已嫁为人妇，好孩子，看外祖母的面子，也就不要再怪则她了。”

　　大长公主宅心仁厚，关于她们姊妹二人不睦一事，已提了许多回，含英回回不松口，此番巧遇陈令月，外祖母又是这般说法，却不得不稍稍给些面子了。

　　因而桌上陈令月一杯赔罪酒，含英接了，饮了。席后丫鬟引人去厢房安置，大约是大长公主有意安排，姐妹俩恰住了邻门。令月再来，含英正在梳洗，回眸瞥了一眼，便扭过了头。

　　陈令月一揪手帕，“姐姐还在怪我？”

　　陈含英自镜子里看她，一挑嘴角，“不应该么？”

　　陈令月小心上前，“姐姐，当年是我不对，我那时年纪小，因太痴迷于表哥，适才犯了糊涂。如今我已知错，还请姐姐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赎罪？”陈含英轻笑，拨开了香缇绾发的手，回眸正视她，眼底却满是讽刺，“王郁纳了徐氏女为贵妾，你无母家扶持，怕地位不保。父亲哥哥却绝不会过问你的事，要得到陈氏认可，唯有通过我。故而，你向我示好。”

　　她直言不讳，丝毫不留情面，陈令月吸了口气，竟也不加掩饰，她道：“是，我承认我有此目的。我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舍弃脸面来求你，你自然可以讽刺瞧不起我。可姐姐，我虽是姨娘所出，却也当是陈家正经的小姐，这些原就是我应得的。可我如今，却是要苦苦挣扎，舍弃自尊来祈求这一切。我又是为什么？”

　　她冷笑，“姐姐自小被捧在云端，我却自小被生父所弃，我又有什么错？要被那般对待？我为什么，就不能堂堂正正做无忧无虑的陈家小姐？”

　　“令月。”陈含英止住了她的埋怨，“你不必抱怨，你自小养在大长公主府，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其后你要回陈家，我也帮过你，是你不知珍惜，反过来算计于我。”

　　“没错，我是算计你，算计表哥。”陈令月点头，“一切皆因那时我太喜欢他，姐姐你，明明得到了他却不肯上心，我自然不甘自然嫉妒。”她有些讽刺，“你一生得天独厚，顺风顺水，自然不能理解如我这般在云层底下仰望云层上的你的感觉？便因心怀不甘算计你们又怎样？我若活得像你一般恣意，有个表哥一样的人对我死心塌地，我何至于再去算计你？”

　　说到最后，她没有愤愤不平，只是不尽嘲讽。陈含英心里微微有些送动，这个妹妹，虽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终还是光明磊落之人。她原是喜爱她的，父亲因母亲之死迁怒她们母女，便将二人丢去庄子自生自灭，她生母不久郁郁而终，幸得大长公主性善，接她过府中抚养，才保得她一条性命。正经的陈家小姐，却从未一天享过陈家小姐的待遇，可难得她心胸开阔，于父亲虽有怨言，却并不怨恨，事之至礼至孝。她懂事以后心有愧疚，便待她极好，正因太过上心，遭到背叛之时，才伤之甚深，以致最后决绝如斯，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