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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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铺的柏油路从括苍的县城出发，串着五个山洞，顺着一条分支延伸到山脚。山脚立着一块石碑，刻着“新田村”三个遒劲的大字，背面是村志。接下去又是一条水泥路。水泥路也是刚修好，十分齐整。
沿着水泥路蜿蜒而上，视线里都是郁郁的树木。这些多是十年生的薪木，有种外强中干的意味——过度茂盛的枝叶和过度易折的枝干。不过，这郁郁葱葱的绿色总归还是让人心安的，尤其是在这条太窄了的山道旁。确实是窄，若是有两辆车迎面而来，免不了有一方要驶出水泥路避让，如果是大的卡车、货车就更难驶过了。
好在这个年代，有车的还是少数，有卡车货车的就更少了，这个村子怕是只有住在村子东头的沈家有一辆二手的土方车。
车原先是镇上一家采砂厂的，采砂厂倒闭后，车子就到了沈有才手上。沈有才拿到驾照后每天帮忙运石子、沙子什么的，倒比一般人赚的更多些。沈有才对这辆全村仅有的车子十分宝贝，认真听了驾驶课，对“醉酒驾车”很是忌惮——他倒是个爱喝酒的，但没有一次“酒驾”——他酒量很好，自认为喝上两杯不算酒驾，并不打紧。
沈有才的妻子叫周爱枫，是村子里有名的勤快人，那些原本她丈夫该种的田她硬是一块儿都没落下，洗衣烧饭手脚也非常麻利。但是她实在是一个外厉内荏的，去年偶然发现丈夫在外面找了个女人，却一直不敢爆发，虽然也揪住一些线索质问过丈夫却不敢跟丈夫叫板子，只好自己忍耐，实在压抑的难受也只敢冲着她十岁左右的孩子打骂几下。
这些天也是，周爱枫又发现丈夫多拿了一笔钱，虽然钱不多，但一想到这些原本该留给自己儿子的钱到了别的女人手上就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再加上这个湿热的季节家里头、田头虫子比较猖狂，干的事情又忙又累，这日子就感觉越来越难熬了。
（一）
这是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今年的六月到七月上半月雨水特别多，几乎就没怎么停歇。这样潮湿的季节极易引发流感、鼻炎什么的，再加上又是花开浪漫的时候有鼻炎的人更是难受了。
就连难得的晴天也似乎有点不干脆。草是油的，泥是软的，花是被泡淡了的。然而早上八点的阳光，在地上的水的折射下，也愈发灿烂。
何辰走下面包车就感觉鼻子痒痒的，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他也一不小心感冒了。
何辰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模拟呆会要做的事。
他今年刚刚成为县城最大的保险公司——和平鸟机动车保险公司的正式员工，现在被派到一个村子里处理一场车祸的理赔问题。据说那是一场意外，车子在山路上翻了车，遇难者当场死亡。何辰要做的就是根据保险单的规定审核提交的各项单证，查明损失原因是否属保险范围，估算损失程度，确定赔偿金额，最后给付结案。
何辰走了几步，他看见空旷的马路边上还站着一个十来岁的高高瘦瘦的男孩。男孩穿着蓝色的短袖和一件黑色的中裤，头发有些长，低着头时隐约要盖住眼睛。
男孩原先是面无表情地朝着车开来的方向站着的，自从何辰走下车就用目光追随着他。
何辰的身子一僵。
他在观察他。何辰想。
但他马上就笑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冒出的想法有些可笑，这估计就是遇难者家的那个小孩，是接他上山的，而他之所以这样看着他估计只是小孩子特有的警戒。
他原本约好时间是今天过来，但是因为不确定早晚所以说是到的时候再打电话联系人来接，没想到竟然已经有人在这里等了。不过这样也方便了他。
何辰笑着走了过去。他长得蛮帅，笑起来又十分有亲和力。他内心很怜惜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小孩，觉得他要尽量安抚他，展现他的亲和力。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何辰稍稍弯下腰，看着男孩的眼睛。他还想通过这双眼睛确认男孩对他的观察只是他的错觉，而使他脊背发凉的只是冷风。
“沈进。是进去的那个‘进’。”
叫沈进的男孩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他的普通话有很重的口音但是他讲得很认真，让人不忍心揪出他的错。他的眼珠黑得没有一丝杂质，甚至显得空无一物，淡淡的。
何辰眼神瑟缩了一下，退了一步站直，忽而又露出笑容，向沈进伸出手，很认真地说：“你好，我是何辰，是星辰的那个‘辰’。你可以叫我何叔叔，阿进，我可以叫你阿进吗？”
男孩微微点了下头，带头走上那条过于平整的水泥路。
何辰跟在男孩身后，心不在焉地看着男孩右脚凉鞋上一条磨断的绳带。他想着如果事情结束的快的话，就去姐姐家吃午饭。他姐姐就嫁在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他叹了口气，再不去看看，他的小侄子估计都不要理他了。
走着走着，何辰笑了。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
他发现男孩一下子小跑，一下子又走路，两条小短腿反反复复，十分可爱。之前让他脊背发凉的视线果然是错觉，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童真嘛。
但他的笑还没有漾开就猛地凝固住了。
一点二米。永远的一点二米。他们的距离。
他控制着他们的距离。
两步的距离，大约1.2米，何辰记得这是心理学所说的“安全距离”。
何辰的内心波涛汹涌，原来男孩的步伐是跟着他的步伐变化的。不是男孩又跑又走，而是他的步伐时大时小。何辰简直兴奋了，他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虽然对方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何辰尽量让自己的步伐保持一致，男孩才终于只是走路。
何辰打量着周围。新的地方总会给何辰带来新的发现的乐趣，所以尽管他的小导游很安静他也没觉得气氛很尴尬。
刚修好的水泥路很干净，旁边的树也十分茂密。
“沈进，我听说事故就是在这条路上发生的，事发地点是哪里？”他一直是个侦探迷，遇到好奇的事情总想一探究竟。然而这句话当着遇害者家属面前问多少有些失礼，所以何辰一讲完就后悔了。
“那个，对不起，对不起，你不回答也是没事的。”他急忙反应过来，抱歉地说。
“就在前面一点。”
“啊？哦，哦。”何辰愣了一下，对方回答了他的问题。
何辰小心地看着前面小小的背影，还好男孩似乎并不是很敏感。不过他还是为自己的鲁莽自责，接下去何辰也不敢随便发问了。
只过了一会，男孩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转过头说，用手朝旁边一指，淡淡说道：“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何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比较急的转弯，确实是车祸容易发生的地方。茂密齐整的树到那个位置就变得稀疏凌乱了，何辰想，这里原本估计也是枝叶茂盛的。
不过，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连护栏都没有呢？
“是因为这些树。被它们包围着不是感觉到很安全吗？”
何辰没想到男孩竟然回答了他的心中所想。
不过被这么茂盛的树包围着确实很安心，只是没想到，被大家信任的树却没能够真的保护好大家。
“恩，估计不久这里要开工把护栏建起来了。雨天地很滑，再加上是个急转弯，开车确实很危险，即使是开车的老手也是十分容易出事情的。现在车子在哪里？”
“在家里。昨天早上有很多警察过来，中午的时候还有大车子。”
大车子估计指的是吊车。
“走吧，去你家，我需要看看车子，经过定损、查勘才能给你们家赔偿。”何辰发现他跟沈进讲话并不需要照顾他，沈进能听懂他讲的话，尽管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和这么小的孩子随意的讲话这是他以前没有过的。
又走了将近五分钟，路已经不是七弯八弯的了，水泥路宽阔起来，路旁树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屋舍。板房，泥土房，青砖房还有一些红砖房交错着，从房屋的构成能分明感受到不同家庭的财力。
因为是难得的晴天，放在外面见光的东西就突然间多了，家家门口、阳台上都飘着衣物，交错起来乱七八糟的样子。一种和城市完全不一样的属于农村的热闹。比起钢筋水泥，比起干净严谨的城市街道，何辰恍惚感觉还是村庄更亲切些。
沈家的房子在最东头，几乎要穿越整个山村。路上有些村民探头探脑打量他，嘴里讲着的都是方言。何辰是半个括苍县人，括苍县的方言他也是会说的，但是他们讲的话何辰却很难听懂。多山的地方常是这样，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他们的方言倒是比老妈那边的人更粗犷强硬些，何辰想。
村里的人很热情地拦住他，想跟他交谈，但是，沈进的脚步却加快了。
估计男孩是难过了，毕竟这个时候应对别人的慰问，即使是友善的也是不合时宜的。何辰歉意地对热情的村人笑了笑，想跟上男孩的脚步，但是一个村民的讲话让他不由停了下来。
因为那个中年老汉说他是目击者。
何辰很努力地集中精力才听明白那个老汉说的。车祸发生在前天晚上大约八点左右。原先那老汉这个时间早该休息了，但是那天雨下得大，他田里一个磡头没有弄好，他惦记得睡不着觉就拿了手电出去。出去还没走到地方，就看见有一阵很刺眼的光。
“老头子还以为是闪电砸下来了。”他说，“然后就听到一声巨响，我愣了好久才想到那不是打雷。”
何辰不明白是什么光那么刺眼，还想追问，但是这老头子也说不出什么东西了，再加上男孩竟真的不等他，就急忙追上去。
大部分村人继续干自己的事，毕竟昨天更热闹的场面都已经见过了。只有几个闲汉，慢慢地跟在何辰他们身后。
走了不久，就到了。那是一幢朝南的红砖房，有三层高，第三层是露天阳台，风吹过隐约能看见晒在那儿的米白色的土布。米白色的布匹随着风飘荡，十分凄清——这种布在当地是拿来做丧服的。房子前面有一大块夯实的土地，放着有些变形的大货车，近房子的一边放有一只竹藤椅。那边地上还撑着两根竹子，竹子等高的杈上架了根更加细长的竹竿，上面空挂着几个衣架。梅雨季节东西免不了要发霉，如果没有出这么大的变故的话，趁着这艳阳天门口怎么也不会这么荒着。
门没有关，棕色的厚重的铁门只是半合在那里，黑暗和阴冷的气息从里面渗了出来。
何辰立在那里没有往前走。
“妈妈很早就起来了。”
沈进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上前一步推开大门。
“妈妈，我回来了。”
何辰看见里面那个隐藏在黑暗里的女子突然受惊了一下，憔悴的脸就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何辰努力静下心，露出专业的微笑。
“你好，我是和平鸟机动车保险公司的员工，现在要对您损伤的车辆定损，因为事故第一时间没能及时赶到，所以现场的资料也请交给我，还有相关的保险单……”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