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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目送着那辆墨绿色的轿车消失在公路的尽头,一灯禅长长地叹了口气,刚吃没几口的香草奶油冰淇淋融化出粘稠甜蜜的糖汁,她拿柠檬黄的透明长勺戳了戳,另一边插着的草绿色长勺从渐渐变软的冰淇淋上倒了下来,敲在盒盖上,轻轻地一声响。
      ——算啦,既然悬壶子的师姐都亲自跑出来抓人了,还是乖乖认错比较现实嘛。
      一灯禅轻快地想,不知道这一次悬壶子又要禁多久的足,如果来不及看五月中旬的花会,再等下一次就要到明年了,还是替她祈祷一下别被骂得太厉害吧。
      晚春的天气变幻莫测,暗了很久的天色此刻又明亮了起来,甚至从厚重的云层里泻下一丝半缕的阳光,照在她光顺的淡茶色长发上,流转出隐隐的浅金暖芒,洁白洋裙上点缀的琥珀色蕾丝花边也一闪一闪的,几乎要晃花什么人的眼。
      有人默默捏起了拳头。
      一灯禅倒是毫无察觉,开开心心地吃完自己的甜点,末了用绣花的手帕把自己打理干净,一回头,愉快的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脑海里警铃大作的同时,一灯禅努力露出不那么心虚的微笑,呃,好巧啊,能在这里碰到你。
      不巧,我找了你整整三个月。
      一灯禅觉得自己膝盖上中了犀利的一箭,她打着哈哈说是吗真是辛苦你了,哎呀有什么事直接说吧明峦还有事情呢我大概不能留太久——
      无惑渡迷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碟碗杯勺通通原地起跳,一灯禅自觉噤声,看到对方面无表情的脸上,额角清晰的蹦出了几根青筋,烛海尊者,他用出奇平静的声音低沉地说道,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被抓进车里的一灯禅心里哀叹着苍天负我——早知道就不要对悬壶子幸灾乐祸了,结果惹来现世报,无惑渡迷就坐在她身边,凉飕飕的眼神时不时扫射过来几发,如临大敌的架势令一灯禅忍不住把脸埋进了柔软的泰迪熊头顶。
      她也不知道三番四次的放鸽子会给僧老大人带来这么严重的心理阴影啊。
      那,这次又是什么事呢?
      一灯禅终于放弃了腹诽,侧过头问道,深陷的颈窝里缠盛着几绺发丝,显出一种白皙柔软的肌光。无惑渡迷看在眼里,觉得更加火大,硬邦邦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庄严殿主的入塔之礼,你也要缺席吗。
      啊……一灯禅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道,已经三年了吗。
      无惑渡迷哼了一句,亏得庄严殿主曾经那么欣赏你。

      其实一灯禅和无惑渡迷认识得比别人想得要更早。那时候云鼓雷峰还是个很年轻的组织,对一切有意加入的人才都敞开了胸怀,帝如来本人也是举材推能,任人唯贤的个性,于是同样年轻的无惑渡迷怀着相当大的期望进入了它。
      依山而立的建筑前,他看到一个白裙长发的秀丽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帝如来身边。
      一灯禅的身份一度在闲言碎语里被反复的提起,龠圣明峦蕴果谛魂唯一的养女,生活在云鼓雷峰的最高尊者。人们大部分的误解都在和她的交往中烟消云散,即使是无惑渡迷也不得不承认,一灯禅身上有种特殊的亲和力,轻松而明快,令人不自觉的感到愉悦。
      可惜她在无惑渡迷心里凝聚的正面形象在成年后无限期的翘班行为中逐渐分崩离析,作为掌管雷峰戒律的殊印塔三聚僧老之首,无惑渡迷曾经无数次大动肝火的发誓,只要让他逮到一灯禅,就一定要把她罚到从今往后踏出雷峰一步都会主动来向自己打申请报告!
      然后在和圣弥陀喝茶闲聊中得知他这个志向的一灯禅干笑了两声,从此对三聚僧老所到及可能到达之处彻底贯彻了退避三舍的原则。
      山不转水转,相见不如怀念。

      一灯禅当然知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的道理,但她生性乐观,并不愿意为未来的事情而烦恼。藉着不反光的车窗玻璃,一灯禅支起下颚,从他看不见的角度打量着很久没照过面的无惑渡迷。依然是皱紧的眉头,表情严肃,大概是因为还有司机在的缘故,按捺下了火气。
      绝对不要让他找到发作的机会,一灯禅想,打定主意一进雷峰就要赖着帝如来,只有在秉持内部事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作风的佛首面前,无惑渡迷才会收敛。
      其他时候根本就是会走路的暴风雨嘛,缘醉有一次和她抱怨,郁闷的表情可爱得不行,一灯禅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无惑渡迷横她一眼,因为过于了解这个人的性格,反而懒得去追究。

      ***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火烧云烈烈,在一灯禅和无惑渡迷肩上都披了一层浓红的霞色。云鼓雷峰是宗教圣地,从扫禅山门开始,车辆就不允许进入。他们下了车,走在连绵的石阶上,听到晚钟肃穆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在山壁间回荡,惊动归巢的宿鸟。
      一灯禅仰起头,注视着盘旋在天空中的黑色鸟群,被羽翼剪破的夕光落进她的瞳仁,融化出氤氲的怀念,无惑渡迷也停住了脚步,回过身说,不要磨蹭了,语气里有些惯常的不耐烦。
      恩恩,一灯禅毫不在意地跟了上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
      都有安排。
      庄严殿主是个好人啊……舍利赞传三年,终于回家了。
      殊印塔在云鼓雷峰殿院最末,叠层密檐,高挺巍峨,直接天际,仿佛一只俯视着芸芸众生的冷漠眼睛。地宫里却供奉着无数佛宝珍奇,高僧舍利,鲸烛长明,永远都没有黑夜的降临。
      ——那里才是云鼓雷峰的僧人,最后的归宿。
      如果她死去的话,也会被烧成灿烂的舍利然后收进这座高塔吗,一灯禅想,龠圣明峦里也耸立着万塔,却没有任何一座比殊印塔更加精美宏伟,它们更像是岁月的见证,在时光中慢慢斑驳,洗尽铅华,只留下苍劲的骸骨,供人凭吊或缅怀。
      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对负责抚养她的人说过,那个人淡淡的回答,本来就是这样,都会过去的,所有的事情。

      烛海尊者归来的消息在云鼓雷峰里激起了一阵小小的哗动,谁都知道这位最高尊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光辉事迹,也因此不免对缉拿成功的无惑僧老更加多出了高山仰止的钦佩。一灯禅笑得有点苦,真糟糕啊群众基础已经连这个总是板着脸罚人的家伙也比不上了吗好像真是离开得太久了……
      ——尊者!
      伴随着一句脆生生的呼唤,扑到一灯禅身上的是个半大的少年,灰蓝色长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脸庞俊俏,左眼下小小的一颗泪痣更衬得他神采飞扬,好想你呀!
      哎呀,是缘醉啊,一灯禅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缘醉莫求就被提着领子从她身上拉开了,无惑渡迷脸色一沉,刚要开口训斥,就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从鱼龙座下传来,缘醉,不要失礼。
      一灯禅和无惑渡迷都望了过去,浅金发色,碧绿眼眸,面孔熟悉而庄严,果然是帝如来,微笑地向他们颔首致意,身边跟着只到她肩头的光世大如。
      佛首,光世,一灯禅可没忘记自己的打算,拉着缘醉的手就准备跟定这个唯一的灭火器,无惑渡迷却先她迈出一步,恰巧挡住前路,一边问,佛首怎么来了?
      帝如来眼里闪动着笑意,听说尊者回来了,我们也有很久没见,想跟僧老你借一会儿,不知道可不可以?她这样说,温柔里带着一点打趣的口气,无惑渡迷咳嗽了一声,找不到借口拒绝,只好干巴巴的回答,佛首请便。
      一灯禅在他身后无奈地扶住了额头,这两个人能不能不要理所当然的无视当事人意志呢。

      一灯禅可以说是云鼓雷峰里和缘醉莫求脾性最合拍的人了,虽然这对无惑渡迷来说只是一灯禅带坏小孩的铁证,但这不能阻止缘醉莫求总是喜欢缠着一灯禅,听她说各种新奇有趣的经历,在这样的叙述里,世界就像一块斑斓的拼图,每一处都有独特的意义。
      如果能和尊者一样就好了,缘醉偶尔会这样想,帝如来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情,从来不会对一灯禅和缘醉说那些听上去有点离经叛道的想法表示丁点异议。
      好不容易把缘醉打发去睡觉,一灯禅觉得有点身心俱疲。走出卧室却看到帝如来正认认真真的在沏茶,一副等着和她促膝长谈的模样;她光洁的脖颈垂出了柔和弧度,应和着胸前美妙的起伏,令人不自觉的沉浸在某种心醉神迷的气氛中。

      这阵子过得好吗。
      帝如来把茶杯推给一灯禅,和颜悦色地问道。
      很不错呢,一灯禅想了想,补充道,如果僧老没在琢磨怎么罚我就更好了。
      你不要误会,他可是一直很想你的,帝如来说。
      啊啊,我懂的,一灯禅几乎有些哀怨了,僧老一直想着拿我开刀,好好整顿一下雷峰风纪这样的事,佛首以为我不知道吗。
      帝如来轻声笑了起来,云鼓雷峰的海拔很高,这个季节的夜晚里会弥漫起清冷的雾气。但她就像一簇温暖的火光,既不烫手,又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尊者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看着一灯禅,目光里有种了然的纵容,但你是自由的,这一点,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

      庄严殿主的入塔之礼有条不紊地结束了。
      云鼓雷峰的僧人们都换上了郑重素洁的正装,在缭绕的肃穆梵呗中,帝如来掌成法印,承大慈心愿,施无畏于众生,立于人前,雪白的披风在山息中被吹得猎猎作响,映一身暖阳,如金丝花雨中转世而来的独尊大能。
      无惑渡迷手托宝匣,在众人瞩目下将舍利送入殊印塔,步履坚定而有力。
      站于圣弥陀,法杖轮王之前的一灯禅手持枯禅轮杵,目光平静,法器上流转的光芒投入虚空,融入这千僧万佛期许安详的祭礼,福泽万象,明照三途。

      为了准备这次的祭礼,无惑渡迷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当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时,才感到一阵阵黯然的疲倦。殊印塔是雷峰重地,等闲不许他人靠近,大概因为三聚僧老的严厉,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拿自己来触这个霉头。
      断业与拔苦有事离去,他独自一人站在地宫中,抬头望着那些雕刻着低眉菩萨与怒目金刚的佛龛,每一座中心都供奉着鲜艳的舍利,井然有序,密密麻麻的镶嵌在四方的墙壁,是塔中塔,镇压心底丛生的毒龙和欲念,以及,那些堪不破的隐秘。
      也许是看得太久,他莫名感到某种恍惚,下意识得倒退了一步,却被人伸手扶住。
      哎呀,你怎么了?
      明明是很亲切的声音,无惑渡迷却像是被蝎子蛰了耳根,霍然转过身,看也不看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一灯禅好脾气的笑笑,一点也不跟他计较,回答说,我来看看庄严殿主。她还穿着那套正装,和无惑渡迷一袭繁复奢华,色泽浓重的装扮不同,一灯禅身上的衣料显出一种贵重却明净的洁白,即使层层叠叠地交织出烛海尊者应有的矜高,边缘处滚着点缀猫眼石和细碎星彩的花边,那份令人眼前一亮的独特气质,依然没有丝毫被混淆。
      她找到了最新被送入的佛龛,合十躬身的姿态非常轻盈,无惑渡迷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一时间静默无声。
      他对我很好,沉寂良久之后,一灯禅忽然开口,她注视着庄严殿主的佛龛,仿佛身边没有任何听众。我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从明峦送来,峦主那时候重伤,封身庄严净土,抚养我的人说,也许我一辈子都再也看不到他。没过多久,那个人也失踪了。
      我不认识云鼓雷峰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佛首;你应该知道吧,佛刑禅那封于赦刀岩后,云鼓雷峰成立,最初的忙碌过后,佛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闭关。
      是庄严殿主照顾着我,一灯禅侧过头,看向无惑渡迷,秀丽的脸孔上扬起惯常的微笑,绝非虚情假意,却有种不甘溺于红尘的哀伤,可是现在,他也走了,无惑,她叫着很久以前才可以坦然直呼的名字,你说,是不是每一份爱,最后都注定指向伤害?
      迎接着她的视线,无惑渡迷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龙脑在鎏金的镂空香炉里燃烧着,丝丝缕缕的紫雾犹如妖娆的舞裙,拂过每一支篆刻着天地真言的长烛然后消弭。光亮如昼中,无惑渡迷望着一灯禅,纤毫毕现的精致眉目,真实又虚幻,他忽然冷静了下来,说,是你太软弱了。
      那声音严肃得就像被加持的须弥山,如果你无法承担后果,从一开始,就不要随意敞开心胸;如果你不能克制自己的意愿,又有什么理由喟叹来日果报?你总是要选择的。
      啊啊,我明白的,世间安得双全法——但我怎么能说,我想参的,是菩提伽耶下的飞烟呢。
      一灯禅这样想,隐约期待的答案,果然与无惑渡迷的回答背道而驰。然而这一点,她是早就彻悟的,倥偬的岁月里,能清晰回忆起来的都不是纯粹美好的东西,她记得那一日,从山道下徒步而来的年轻僧人,神情严肃,谈吐执拗,眼底却刻板坚硬,像深色的礁石。
      谁会成为被他撞碎的舷板呢,一灯禅微笑的看着他,对未来有些无聊的揣测。而无惑渡迷,甚至还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名字,就被某个瞬间捕获,从此再也没能逃脱云鼓雷峰上的夕阳暮景,耳畔响着撞钟,一下一下的,扣在他耻于提及的晦涩角落。
      曾经被耳提面命的所谓宿命的陷阱,永远都有一个猝不及防的开端。

      是啊,一灯禅收拾了无谓的感伤,点了点头,眉目如拂春风,还是僧老见解深刻,是我入了迷障。
      无惑渡迷很想继续顺势做些展开,她却伶俐地搬出了救兵,世尊说,如果我拜祭完庄严殿主之后还有空,希望我能去他那儿坐一坐。
      言下之意,已经是准备脱身了。
      无惑渡迷哼了一声,说烛海尊者的颜面,当然是不好驳的。佛首完了是世尊,世尊完了之后会轮到轮王吧,再往后呢,还有谁?
      一灯禅嘿嘿了两声,却只是问,僧老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无惑渡迷脸一板,硬邦邦的开口,请便吧。

      她白色的身影像朵短暂的花,开放得那么快,凋落更加,在殊印塔的地宫里,一闪而逝。但那道光芒,却已经在眼底划开一道印记,暗藏爱恨,经念不忘。
      无惑渡迷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悟的是无量天,人间道,心底某一处,却深羡着迦叶,于万千法相中,能够对那朵被拈起的花,湛然而笑。

      但我,不过是这不可攀登的塔中,静默的众生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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