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春雪 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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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 04
三月初，亮与光在北海道。
东京已是粉樱吹雪的春日季节里，札幌却仍似冬末。阴沉沉的乌云堆满天空，空气仿佛是沉郁的灰蓝色，下一刻便能吹起寒风。
“据说明天天气预报要下雪呀！”不知是哪个游客在酒店前台如此感叹，“不知道会不会和冬天一样下得那么深呢？”
对此，酒店的前台小姐莞尔一笑：“这里春天下雪是时不时会有的事，只是一般没那么大，多半化得也快。”
一旁路过听到的光兴奋极了：“要下雪诶塔矢！春天下雪，真的假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喂喂塔矢，我们明天出门玩雪吧？”
坐在大堂咖啡吧中，塔矢亮放下手中的热茶，静静挑起眉来：“进藤，且不说你只能看着我玩雪……七番棋决赛前一天，你真的要去玩雪吗？”
闻言，某只鬼魂便如小狗一般，啪叽一下蔫了。
这是本因坊本战的第七局，地点设在北海道的札幌花园酒店。
七番棋苦苦激战至最后一局，无论哪边，全靠最后一口气硬撑。作为第一次进入头衔战的新人而言，这样的成绩已经不赖；然而对面的是年迈的桑原本因坊，论体力可以说是排全棋坛倒数第一，因而记者们纷纷惋惜评论，‘若是塔矢君没有坚持一定要用已故的进藤君的棋风，以他一贯强硬的手腕，也许早不必苦战至此’。
进藤光有苦难言。
早在车祸之前，他的瓶颈在整个棋坛中都不是秘密。仿佛被一个玻璃穹顶死死罩住，他被困在此处，泥足深陷，不得寸进。光焦躁过，困惑过，尝试过，然而至今不知原因何在，解药何方。
森下老师倒是劝过他：“不必心急，也不用管别人怎么说你。下棋的人迟早都有这一遭。你不如自去下你自己的棋。”
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经站在了本因坊的门前。慢慢来是顾不上了，只能凭着一腔血勇咬牙硬抗。
前六局，他便是这样一路笨拙地扛过来了。
其实，以进藤光绝佳时的状态，精巧飘逸的构思与精密的计算才是他的拿手好戏；与同龄的亮相比，求胜心绝不是光的强项。然而，唯有在本因坊战上，进藤光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最初学棋的时候，赤身裸体，身无长物，唯有这份极度顽强的意志力、以及对胜利的绝对渴求，支撑着他用如此胡搅蛮缠的难看姿态，走过了前六局。
3：3，堪堪打成平手。
第七决胜局，他是否有必胜的把握？
进藤光闭上双眼。
失败不是一个选项，然而，然而……在一片死寂迷蒙的黑暗中，他聆听着自己孤独的心跳，总是习惯性如过去孩童时一般，在心中轻轻地、忐忑地发问：
呐，佐为，你说，我能赢吗？
传回来的，只有生死另一端那无尽寂寥的、岁月的回音。
那里自然是除了回忆，一无所有的。
佐为已经不在了，事到如今他当然知道这毫无意义。如此的疑问，只是小孩子思念爸爸妈妈时一厢情愿的撒娇而已。下棋的时间越久，光便越明白，前路何方，唯有内求诸己。问道便是问心，修棋更是修心。可在这个世上，他的秘密太多，能倾诉的人又太少。佐为还在时，他无忧无虑，什么都能对佐为说；佐为不在了，他却一夜之间长大，再也不会开口。
直到他自己也死了，成为一缕幽魂，真正和亮密不可分。
两个灵魂寄宿在同一颗大脑里，这样的情状怎会有任何秘密可言？光怀疑塔矢亮什么都清楚，但亮迄今为止却什么都没说——“观棋不语。”塔矢亮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定定望着他，说出这四个字，“进藤，恐怕你的内心早已清楚，只是你自己不愿醒来。”
早已清楚？不愿醒来？
这算什么嘛！
气得进藤光虚空索敌，对着淡定喝茶的某位塔矢选手狂敲扇子并威胁对方说实话——完全没用就是了。
一转眼已到了七番棋决赛前一天，他的心仍然如攀登雪山到半途的背包客，半是踌躇满志，半是踌躇。连北海道的天气都仿佛知晓了他的心情，一片阴云密布，搞不好下一刻就要下雪。
为了放松心情，正跟塔矢坐在酒店大堂里喝咖啡散心，结果一转头发现……
“啊，门胁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哟。”来人顺着声音转过头来，一瞬的惊讶过后，便露出熟悉又揶揄的笑容，向他们摆了摆手。在这个远在极北的酒店大堂中拖着行李箱走过的，赫然正是近年风头颇劲的高段棋手门胁龙彦。
说起门胁，放眼棋坛，也算是一位颇有戏剧性的人物。
曾经拿过大学生名人头衔，但直到很晚才真正入段。棋力不俗，与此同时弹吉他的功力也十分了得。还有小道消息传闻，说他的酒量比绪方先生还要高。
在新生代的棋手中，算得上相当有力的人物，近年也频频打入一些头衔战的挑战权循环圈。
这样的一位年轻高段者，在这种时候，为什么偏偏会突然出现在北海道这样的地方？札幌是度假胜地，然而，亮与光都清楚，一周后门胁还有富士通杯的关键比赛要奔赴海外参加，怎么会在这个紧要关口跑来度假？
门胁闻言笑道：“那当然是来看塔矢君你和桑原本因坊的世纪大决战的啊！”
观战？亮与光都是一愣。
即使本因坊第七局十分关键，职业棋手关注关键头衔赛亦是常事；可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观看直播，又有多少人会如此不远千里奔波，来到天寒地冻的北海道现场观战？
“其他人或许不会吧。”对此，门胁却摇摇头，淡淡一笑，“可是我会。因为，你是代表进藤光在出赛啊。这也许便是进藤光在世上的最后一局了吧，塔矢君，无论如何我都要亲眼来见证。”
这样说着的他点起一根香烟，穿过腾起的朦胧烟雾，那感慨万千的目光仿佛也追入遥远的回忆之中，陷入一段失落的时光。
“这样会很奇怪吗？”门胁问。
“什么？”
“如此看重进藤这样一个年纪比自己更小的棋手。不，应该说是憧憬吧。自进入职业棋坛之前，我便憧憬着比自己年龄更小的他。”
塔矢亮诚实地、郑重地摇摇头：“不。我不这样认为。”
“也是。”门胁笑了。那笑容转瞬即逝。“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视他为挚友，甚至要以他的棋风下完本因坊的七番棋。说真的，有那么几次，我看着塔矢君你的落子，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以为是进藤光本人在下棋……你知道吗，塔矢，我在入段前一年，曾经想找个院生练手，却反被虐菜。那个人就是进藤。在那之后，我苦练一年，方才成为职业棋手。自入段以来，我便总是暗暗希望能够堂堂正正地来到他的面前，打败他，告诉他，这就是我门胁龙彦的棋，怎么样，不错吧？”
“……”
“可是……真是美丽啊，那个人的棋。世上怎么能有这么美的棋呢？”轻轻的、惋惜的喟叹落下来，伴随着烟灰一起，零落在无人听见的角落。穿过酒店明净的玻璃窗，门胁遥望着天边灰白的阴云，“上天是何等不公。像光一样耀眼的那个人，为什么一夜之间，偏偏就这样没有了呢？”
这是最无私的缅怀，亦是最无声的、最哀恸的诘问。
他并不期待回答。这世间，本有些叩问永远无需回答。
人类对神明的悲愤便是如此：渺小，无力，却永不消散，正如这片绵延无声的寂静，正如北地亘古不变的白雪。
塔矢亮却忽然道：“跟我下一局吧，门胁先生。”
“什——现在吗？”
“就现在。”
“喂喂，塔矢君你是认真的吗？明天可就是七番棋决赛了，跟我这种人下棋，不会破坏手感吗？”
“不如说，与您的对局，正是此刻我为了寻求棋感、求之不得的棋局呢。”塔矢亮如是颔首，已经站起身来，“去我的房间吗，门胁先生？那里有棋盘。”
门胁亦起身，忽而笑了：“你要以进藤的风格跟我下吗？”
“如果可以的话。不行吗？”
“不，”门胁摇摇头，那目光且沉且浮，似悲似喜，最终凝成一声叹息，“……求之不得的人，分明是我啊。”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春雪 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