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春冰（光重生）》行星1945

73、春雪02

　　春雪02

　　“塔矢，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进藤光问过。
　　而那时的塔矢思忖回答，意外地严谨：“鬼吗……如果见到了，那就相信，如果没有见到，那就不信吧。”
　　“欸，这算什么说法？！”
　　“因为，没有证据证明鬼不存在，也没有证据证明鬼的存在吧。”塔矢亮如是说，“进藤呢？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那当然是进藤光有意无意的试探与铺垫。
　　但那时的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到，原来这一语成谶，竟是命运早早埋下的伏笔。

　　这话怎么说的来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进藤光活着的时候被栖身棋盘的鬼魂附身，死了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变成鬼魂，从此寄宿在棋盘之上，寂静无边地等待。
　　唯有命定的那一个人，才能看见自己。
　　无人能听见，无人能知晓，佐为曾经尝过的苦涩，如今他要一一品味。

　　好消息是，进藤光的命题比藤原佐为简单一些：佐为流浪千年，从不知晓自己究竟在等待着何人；进藤光却从头到尾都知道，能看见自己的是谁。
　　坏消息是，他命定的那一位迄今为止不愿碰棋盘，以至于至今还看不见他。
　　什么，你问原因？
　　当你醒来之后发现自己附身的棋盘竟然不是自家的棋盘，也不是佐为的棋盘，而是自己死对头家里的棋盘时，你就该知道点什么了。

　　进藤光不是傻子。
　　他知道自己对亮的特别，也知道亮对自己的特别——此生唯一的劲敌，他们早已如此彼此认定。
　　然而，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去世竟然能令亮伤心至此。
　　在亮自暴自弃的那些日子里，进藤光（的鬼魂）朝他安慰过，大喊过，恳求过，气愤地用随身小扇子试图敲他过，然而人鬼殊途，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呐喊，正如没有人能听见一缕幽魂的心碎。
　　最终的最终，他只能尝试着伸出透明的手臂穿过虚空，在塔矢不安的睡梦中，徒劳无功地替他拭去那梦中的悲恸的泪滴。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塔矢？
　　从我们认识第一天开始，就是我一个劲地在惹哭你。小时候是这样，长大后也是这样，哪怕是死后，带给你的都只有泪水。
　　是我不好。都怪我。
　　你生我的气也好，骂我也好，怎么都好，可是，可是……

　　别哭了，塔矢。
　　看见你这样，我恨不得自己再死一千次一万次，都难赎此罪。
　　曾经失去佐为的时候体会过一回的心碎，如今再一次回到了胸口。鬼魂也会有心吗？鬼魂也会有泪吗？
　　如果鬼魂的泪也能有温度，是否能在这棋盘上也烫下灼烧的泪痕？
　　一天、一月、一季、一年，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塔矢，来吧，我们下棋吧，好不好？
　　只要还能下棋，我们就还能再相遇——

　　喂，塔矢，这一次再遇的时候，多么希望我可以令你一展欢颜啊。

　　塔矢亮醒了。
　　醒在一个有进藤光的世界。
　　或者说，是全世界只有他能看见进藤光的梦幻新世界。

　　他的晕倒吓坏了明子与塔矢门下，救护车送到医院，却查不出半点所以然。做了全身检查，吊了几瓶盐水，便放他出院。这一切，塔矢亮只是匆匆应付，招致母亲担忧的注视；然而他已无暇顾及这些。
　　确切地说，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塔矢亮便再也无暇顾及一切，注意力全然归集在身边多出来的“这一位”。

　　“嘛……姑且就把我当成是类似鬼魂那样的存在吧？”

　　如此解释着，仿佛有些苦恼、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进藤光微微转开了脸。半空之中，他静静漂浮着，金色的阳光毫不费力地穿透他那莹然含光的、半透明的身体，没有在地上映射出半分阴影。
　　紧紧盯着对方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亮毫不眨眼，几乎不敢分毫挪开视线，声音却已先一步微微颤抖。
　　“进藤，真的……真的是你吗？”
　　他声音里劫后余生的狂喜与难以置信太过分明，以至于进藤的心霎时间就软了。

　　“笨蛋塔矢，世界上难道还有第二个我吗？”
　　进藤光伸出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那当然是不可能疼的，甚至产生不了任何接触的实感——然而塔矢亮还是浑身一震，条件反射般地立刻伸手试图握住进藤。

　　然后握了个空。

　　“所以说，你这家伙真的是笨蛋吧？”进藤光望着对方怔愣的神情，又是无奈、又是无语地笑出了声，“都说了，我可是鬼欸，怎么可能摸得到啊？”

　　当鬼的人生是简单的。
　　谁也不知道进藤光为什么会成为鬼魂，附在自己的死对头身上（“拜托拜托，行行好塔矢，你就忍忍我这么吵吧！”）。但进藤光从此有棋下，塔矢亮从此有人下棋，于是便只各自烧香拜佛，感谢神明，从此不敢多问一句。

　　谁知上天究竟是否会收回自己的恩赐？凡人又何敢惊动神明？

　　塔矢亮康复修养期间，新晋鬼魂进藤光，每天就只有那么几件事：跟着塔矢飘到这里，跟着塔矢飘到那里，批评一下塔矢吃饭吃得太少的陋习（“塔矢你这家伙，吃饭吃不香，思想有问题！”），塔矢打谱的时候跟着讨论（“仓田老师的棋形怎么总是这么奇怪，呜哇——”）。塔矢睡觉的时候，就四处在塔矢家的大宅庭院中游荡，像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土狗，东摸摸西逛逛，好奇地走过每一个角落。

　　时间对于鬼魂而言，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东西啊。
　　恍如隔世地，进藤光终于与当年的佐为感同身受：他身体里的时砂之漏就这么静静停止，无风也无云，无前也无退。若是到了天上，是否就能见到佐为了呢？可若是如此，为什么他此刻仍在这里？他本是一缕早该入幽冥的灵魂，却仍有执念将他羁绊在人间；他渴望在此世之内，又不得不在此世之外。
　　塔矢就像是最后一根将他与人世间连接起的绳索。而每当塔矢睡去，时间便变得模糊、漫长、冗余，如空白的胶带电影。

　　有那么几次，他在塔矢宅中游荡得忘记了时间，回过神来之时，迎接他的永远是纸门被混乱大力移开的锵然击响：“——藤，进藤！你在吗？你在哪里？！”
　　自门后出现的，是在四处找寻奔跑中喘息着、苍白慌乱的塔矢亮，直到见到进藤光出现在视线中，活人的血色才回到那张宛若纸面具一般的面孔之上。那一瞬间，仿佛卸去一切伪装，浮现在亮眼中的，分明是孩童一般的恐慌与无助。像是被独自抛下的孩子一般，那脆弱的眼神，令光一瞬间便胸口发紧。

　　不过，就好像世间一切幻觉一样，这样的塔矢也只有一瞬间。
　　下一刻，劈头盖脸的叱责就来了。

　　“你是笨蛋吗进藤？！家里的院子明明那么大，为什么非要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就不知道这个地方年久失修很危险吗？”
　　“什、什么啊，我可是鬼欸！就算房梁砸下来我也不会受伤啊？！”
　　亮一时语塞，憋了三秒，立刻憋出新论据：“就算如此，你连时间都不会看吗！是谁昨天吵着今天要早起一起跟我去棋院看对局的？你知不知道，今天一早上醒来，在房间里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你，我以为——”

　　他梗在了这里，忽然不愿再说下去。
　　不愿，不敢。也不能。
　　而进藤光忽然屏息，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自己笨拙的视线，接不住一颗沉甸甸的、滴血的心。

　　“……对不起。”光讷讷地说，心口和眼眶都烫烫。“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在这里看月亮，一时忘记了时间。”
　　亮这才像是忽然缓过神来似的，别开了脸，半张面孔都藏进了发丝的阴影里：“不，进藤，是我反应过度了，你别在意。应该……应该是我说对不起。”

　　“塔矢亮”和“对不起”。
　　这两个词怎么能出现在一句话里呢？
　　自他们认识这些年以来，进藤光就没听塔矢说过对自己这句话——这也是自然，毕竟从小到大，都是自己一个劲地惹塔矢生气。后来入段后开始正常往来，塔矢在自己面前更是格外直率任性，毫不留情。他们总是小学生似的吵架，幼稚得要命，就算知道自己有不对，却是谁也不肯服输。
　　听见塔矢对自己说对不起，这句直如火星撞地球一般稀有的话，却把光的心脏撞得七倒八歪，一塌糊涂的酸软。

　　“真是的，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故意打起精神来，进藤光抄起自己的折扇，轻快地敲了敲亮的脑袋，“而且，我可是执念未消的鬼魂欸，在愿望达成之前，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好不好！”
　　“什么愿望？”亮垂死病中惊坐起一般，立刻追问。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的啦。”
　　“不知道？为什么会你自己都不知道？！进藤？！”
　　“好吵啊塔矢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上一秒被车撞了，失去意识，下一秒醒来就在你家的棋盘上了啊！”
　　亮的眉头执拗地拧紧，心脏再一次提到了喉咙口：“那如果愿望完成了，进藤你又要消失了吗？”
　　“关于这个啊……虽然详情不清楚消失的时间和条件，不过，塔矢，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快要消失了，我一定会知道，也一定会提前告诉你的。”

　　那种一觉之间便忽然失去了重要的珍宝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明白。

　　“佐为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其实，佐为是告诉过我他快要不在了的，但那时的我却毫不在意，完全没有相信。真是笨蛋啊我，以为既然是鬼魂便注定有地久天长……”

　　佐为不告而别的那一天，人生中一部分的快乐也永远离我而去了。
　　正是因为我品尝过那般深入灵魂的痛楚，所以我不愿让你再一次经历相同的失去。

　　“所以啊，塔矢，安心好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可是，进藤，为什么此刻的你看上去，如此悲伤呢？”塔矢亮凝望着眼前的鬼魂，不由得如是发问。

　　而进藤光抬起眼来看他，明明是轻轻地微笑着，在迷蒙的晨光之中，那笑容却仿佛穿过千年的岁月，越过童年记忆中的泪雨。

　　“之前答应过你的，塔矢，如果哪天拿到了本因坊挑战权，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你听说过，藤原佐为这个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