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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汲泉赌茶 ...

  •   乐歇舞尽,已近子时。
      一个二十三四岁年纪,高鼻梁、大眼睛的锦衣少年,大步走了进来,抱拳道:“快活王门下急风第十八骑,见过两位公子。”
      王怜花笑道:“久闻王爷身边急风三十六骑俱是英俊少年,果然名不虚传。”
      江湖传言,快活王随行的急风三十六骑,不仅外貌英俊,骑术精绝,且擅使长剑。剑招虽仅有十三式,但招式奇诡辛辣,纵是武林成名高手,亦少有人能逃出这十三式。
      少年恭谨道:“公子过奖。王爷已在候驾,若两位酒饭已用毕,就请随小人去见王爷。”
      王怜花转目吴明等人,却发现他们仍都端坐不动,于是问:“几位不一同去?”
      吴明微微一笑:“王爷未曾传召,我等怎敢贸然觐见?两位公子请。”
      廊回路转。
      少年将两人引至园中碧池畔一座假山前,山由玲珑剔透的湖石叠成。少年至此即驻足不前,躬身抱拳,退了开去。
      这时,一股浑厚磅礴的香气自山下洞室中扑面而来,若长龙腾舞,仿佛在迎接花满楼与王怜花。
      王怜花轩眉道:“汉武百和香?”
      花满楼“传音入密”叮嘱:“敛住心神,你此刻若有一丝杀机恨意流露,香气便会感应而起变化,被快活王察觉。”
      王怜花面容一肃,忙凝神守意。
      花满楼微笑着,迎着香走上前去。
      香气聚拢在他四周,与他身上恬静宁和的气息交融,香中原有的凌人霸气,渐渐不那么明显,香韵转为明和纯净,却又不失宽博雄迈。而当王怜花走近,他身上的气息亦影响香韵,令香中又多了几许飘逸、狂恣、灵奇。
      随着香传来的路径,两人自假山洞室穿行,拾级登山,数转便达山顶。
      山顶建有一亭,傍依老松虬曲。月挂松枝,亭檐凌云。立于山顶,满园波光灯影,尽收眼底。而那百和香,正是从亭中一尊博山炉中飘出的。
      一个黄衣人正站在亭中,临案写字。衣着甚是随意,但却自然而有一种不可方抑的王者之气。颔下长髯光亮整洁,有如缎子。提笔的手晶莹、雅致,像是象牙雕成,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光润而整洁。中指上戴着三枚式样奇古,手工奇精的紫金戒指,在灯光下闪动着慑人的光芒。
      写罢最后一笔,抬起头来。只见他广额高头,面白如玉,长眉如卧蚕,双目细而长。炯炯发光的眸子,沉凝、锐利,令人不敢逼视——这双眸子若是瞧你一眼,足以令你的心停止跳动。那高高耸起而多肉的鹰钩鼻,象征着无比的威权,深沉的心智,也象征着他那绝非常人可比的、旺盛的精力。
      花满楼深深一揖,微笑道:“王爷安好。”
      快活王的声音柔和、平静、缓慢、优美,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煽动力:“足下便是花公子?好,很好。”
      花满楼彬彬有礼地再揖道:“扰了王爷挥毫雅兴,还望王爷恕罪。”
      快活王哈哈大笑:“游笔戏墨,附庸风雅,倒让花公子见笑了。”
      花满楼道:“岂敢。王爷笔势一气而成,飞舞风流。可惜晚辈眼盲,无缘领略这雄秀超凡的书法。”
      快活王打量着他,难以置信道:“花公子眼盲心亮,竟比明眼人更能辨识真机。”
      花满楼笑道:“王爷运笔之际,豪气干云,晚辈不必临近,已足为之震触。”
      快活王敞声而笑,又转望王怜花:“不知陆公子以为如何?”
      王怜花信步走到案前,念道:“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念罢一笑,“这是武帝为得名驹而作。想不到我们二人,方才还是羊,这会儿又变成马了。”
      快活王捋须道:“本王惜才之情,融于笔墨,陆公子当能看出。”
      王怜花审视着纸上淋漓字迹,悠悠道:“在下能看出,王爷的笔墨,嚣狂豪迈不亚王献之,天马行空不亚米元章,却更具掌天执地的王者之风;磅礴恢宏如唐太宗,雍容峻逸如宋徽宗,却更无羁无绊,恣肆去来。想来也只有这样的字,才写得出武帝诗作之神髓。”
      快活王抚掌笑道:“陆公子实在会说话。”
      王怜花道:“实话实说。”
      快活王兴味盎然:“陆公子灵犀一指名动天下,若运诸笔端,想必亦有惊人风采。”
      王怜花笑吟吟道:“在下在兰州城中曾听人说起,王爷喜欢以赌怡情,常请人到快活林中赌牌九。莫非今天别出心裁,由赌牌改为赌字?”
      快活王大笑摆手:“字是赌不出胜负的,只因各有见地,难服他人。纵然父子之间,王献之就不服王羲之。人问王献之‘君书何如右军’,王献之便说‘故当胜’。哈哈!”
      王怜花心如电转,不知他是否已在怀疑自己身份,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那么,今夜还赌牌九?”
      快活王笑道:“牌九是与俗物们消遣的,世上可赌的有趣之事多不胜数。比如,那烧尾宴兴起的唐代,宴间赌的便是香。”
      王怜花挑挑眉:“香却已经赌过了。”
      他指的,自然是上山时便经历的,于香韵变化间的交锋。
      快活王道:“哦,结果如何?”
      王怜花一叹:“难解难分。”
      花满楼一笑:“或者说,相得益彰。”
      三个人忽然同时大笑起来。
      良久,快活王收住笑,目光如炬,端详着两人,沉吟:“既然香已赌过,那便赌茶如何?”
      花满楼神色安和,微笑着说道:“但凭王爷。却不知王爷要怎样设定赌注?”
      快活王道:“若与富可敌国的花公子赌个百十万两银子,岂非太小家子气了?不如这样,本王若胜了,你俩便从此留在本王身边辅佐,本王自会以国士相待,不会委屈了你们。”
      王怜花摸着鼻子,打趣道:“国士么,烧尾羊、汗血马尚好,怕就怕是牺牛,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快活王朗声大笑:“好一张利嘴!这样的人物,本王怎甘任你曳尾涂中?”
      王怜花双眸轻旋,笑问:“若是我们胜了,又当如何?”
      快活王道:“你俩若胜了,从今而后,关外西域诸国,任花家商队畅行。”
      自元末以来,玉门关以西战乱频仍,商路废弛,纵是朝廷,于此通商亦力不从心。花家的商队虽涉及地域广阔,甚至通达阿丹、不剌哇、木骨都束、竹步、麻林、麻那里、罗娑斯等遥远国度,但却是经由海路。当日在山西,阎铁珊曾提起皇帝欲求红黄玉而不得,珠光宝气阁为之到哈密、吐鲁番、撒马尔罕、天方等地收购,之所以能走陆路,倚仗的是无争山庄在西北的势力。但即使是无争山庄,对更远之处,却也鞭长莫及。假如陆上商路全线畅通,那收入之增益简直无法估量!而这个承诺,即使一国之君,也是不敢做出的。
      快活王豪言一出,花满楼和王怜花不禁暗暗深吸口气:能出得起这样的赌注,其对西域诸国的控制力可见一斑!
      却听快活王又续道:“包括无争山庄的商队。”
      无争山庄!
      花家与无争山庄的关系,本是绝密。
      花满楼脸上却仍旧波澜不惊,只重复道:“无争山庄?”
      快活王缓缓说道:“如今无争山庄的主人,难道不是花公子?”
      他不仅知道花家与无争山庄的关系,更知道花满楼在无争山庄的地位!
      他还知道什么?会不会知道蝙蝠门?
      花满楼摇动着折扇,依然笑得云淡风轻。
      王怜花则不紧不慢道:“无争山庄乃是武林第一世家,王爷若认为花满楼是无争山庄的主人,就不该再认为他会归于别人麾下,甘被驱役。”
      快活王轩眉一哂:“本王门下,便是国君宗主,也大有人在。”
      这句话更是惊人!
      却可知绝非夸口而已。
      假如宫九弑君篡位的计划成功,如今华夏一国之君岂非正是他的门下?他在西域、南洋各国经营多年,以此方式,不知已令多少国家江山易主。
      他这个“王爷”,已是实质上的“王中之王”!
      花满楼莞尔:“晚辈如何能与国君宗主相提并论。”
      快活王轻捋长髯:“那么,花公子是认可这赌注了?好极了!不知可否劳烦陆公子,汲来太白泉水,以供我们点茶?”
      王怜花揶揄道:“羊和马只会饮水,却不会汲水的。”
      快活王笑道:“本王并非有意辱没陆公子。只是水有灵气,若令那些腌臜浊物汲来,不过勉强解渴罢了。放眼天下,能汲水而不至于污了水的,实是凤毛麟角。”
      王怜花展颜道:“王爷就是王爷,支使了人,却还要让人倍觉荣耀,直呼幸何如之!”
      花满楼道:“‘板阁禅秋月,铜瓶汲夜潮’。能被派到如此雅差,确是幸事。”
      亭中恰有铜瓶。
      王怜花笑着拎起铜瓶,飘然向东面山上而去。夜风袭袭,他身形轻曼妙捷,便若御风而行。边飞掠,边唱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辞亦是武帝的辞。
      声如游龙,贯穿夜空。
      须臾,人与歌声皆杳然。
      快活王接口吟道:“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随即哈哈笑道,“这小子明明想让本王听最后两句,可惜腿脚太快,来不及唱到就跑远了。”
      花满楼道:“武帝修真游仙,非后世帝王可比。这《秋风辞》又岂会仅是感时悲秋之作?究其所述,不过轮回而已。乐而愁,秋而春,生生不息,便如阳极阴生,阴极阳生。”
      快活王抚掌道:“正是此理。阴起午中,阳生子半,地气与之相应,才有了此时最得真性的泉水。”
      花满楼微笑道:“这水,或许着个小童去汲,更能保持净透。偏小童稚弱,又没有陆小凤的丰蕴灵动。”
      快活王喟然道:“小儿当年却是净透灵动兼有,那天下第一泉的水唯经他手汲来,才能呈现极致之妙。”
      花满楼道:“令郎如今文武之道自更胜当年,泉水经他之手,必然更妙不可言。”
      快活王道:“分别多年,本王倒再未喝过他汲的水。你或许喝过,小儿怜花,你是认识的。”
      花满楼双眉轻扬,既不显得特别惊讶,也不显得无动于衷,只含笑说道:“哦,可惜,晚辈没想过让他汲水,反而倒曾汲水给他。”
      快活王笑问:“汲水给他煮茶?”
      花满楼笑了笑,道:“煮石子。”
      待王怜花汲水而返,亭中已摆好了两套风炉、汤瓶、茶碾、茶磨、茶罗、茶匙、茶筅等用具。皆是快活林主人李登龙与其姬妾春娇,亲自赶来置备的。
      李登龙正将一对建窑兔毫盏奉于案上。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宝蓝的长衫,宝蓝的头巾,长长的身材,配着长长的脸。平日里,他的两只眼睛总是半合半闭,像是终年都没有睡醒。一逢茶事,却顿时如换了个人般,变得神采奕奕,自有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春娇已徐娘半老,风韵却仍撩人,眉梢眼角,总是带着那种专门做给男人看的荡意。而当她将亲自督造的种种茶品呈示于人时,便仿佛茶灵附身,举手抬足间端淑沉宁,仪态万方。
      她敛衽道:“妾身在建安凤凰山设有茶园,每年惊蛰前后采制茶叶,送来快活林。这是复造的两宋各式腊茶,请王爷和两位公子甄选。”
      数十名衣裙嫣红、笑靥也嫣红的垂髫少女,自亭中一字穿过,分别将大小龙团、凤团,密云龙、龙团胜雪、御苑玉芽、万寿龙芽、上林第一、乙夜清供、承平雅玩、龙凤英华……琳琅满目的茶饼展现在三人面前,并报出名目。
      快活王随手指了款“小龙团”。
      王怜花则选了款六瓣花朵造型的“白茶”。——快活林为他精心而设,其间的一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各式腊茶中,“龙团胜雪”等虽然用料极精,若论点茶,却是这看似并不起眼的“白茶”最为适宜。
      他想要快活王不怀疑他与花满楼是有意接近,这场斗茶就只能赢,不能输。
      快活王似笑非笑:“本王原以为陆小凤会选 ‘小凤’,怎知选的却是‘小花’。”
      王怜花哈哈一笑:“月圆还缺缺还圆,此月一缺圆何年?君不见斗茶公子不忍斗小团,上有双衔绶带双飞鸾。”
      快活王抚掌道:“说得好!说得好!‘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团茶确是不该破!来啊,给本王把‘小龙团’换作‘承平雅玩’。”
      呈茶少女上前,收起圆如满月、雕刻祥龙的“小龙团”,换上菱形的“承平雅玩”。
      快活王又想起什么,说道:“你二人协力,珠联璧合,本王这边,也当添个帮手才是。来人,去请白姑娘。”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竟连那不可一世的枭雄霸主气概都削弱了。
      花满楼与王怜花似乎并未留意到其中微妙,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赏玩着李登龙夫妇奉上的各式茶具。两人甚至没有暗中用“传音入密”交流,因为他们知道,对方必是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个人。
      不多时,与假山相连的抱山楼中足音跫然,两个俏丽的丫鬟扶着名长发如云、白衣胜雪的绝代佳人,自楼上长廊中徐步走来。佳人身如风摆杨柳,不胜娇弱。虽只淡扫蛾眉,未着脂粉,但已足够让廊下万紫千红的无数珍卉名花失色。
      来至亭中,她轻声道:“贱妾拜见王爷。”语声温柔、娇美,更有着一种娇怯不胜、教人不得不怜的味道。
      正欲盈盈下拜,快活王已由座上站起,将她扶住,带到茶案前与自己并肩而坐,并柔声笑道:“你身子弱,本王早告诉过你不要多礼。这个时辰,你本该休息了,只因有场趣事,你一定喜欢,若是不让你来,你知道了怕要埋怨本王。”言行间,说不尽的怜宠体贴,想来夫差之爱西施,亦不过如此了。
      王怜花心底冷笑,注视着那佳丽,对花满楼“传音入密”道:“她果然有些手段,这么快便三千宠爱在一身了。只是奇怪,她竟还是处子。”
      他说的,自然是白飞飞。
      以他的经验,是不是处子一眼便能看出。想这女孩子怀着疯狂的报复计划潜入虎窟,却至今保持身子的清白,当真教人不可思议。
      花满楼“传音入密”道:“天性使然吧,作父亲的,总会本能的对自己儿女呵护,不忍伤害。”
      却听白飞飞说道:“贱妾怎敢埋怨王爷。却不知是什么趣事?”
      快活王道:“本王要与这两位公子斗茶,你来协助本王,如何?”
      白飞飞巧笑倩兮,说道:“果然是极有趣的事,贱妾若不能参与,必要悔憾的。”
      转目望向花满楼与王怜花,黛眉轻舒:“这位花公子,贱妾与他早已相识。昔日落难江湖,若非花公子将贱妾从奸商手中救出,贱妾如今早不知已流落何方。”
      花满楼欠身道:“姑娘此言,教在下好生惭愧。在下未能照顾姑娘周全,害姑娘在羊城……”
      白飞飞娇笑着截住他的话:“花公子莫要自责,贱妾因祸得福,才有幸伴于王爷身边。”眼波一转,又对王怜花道,“这位四条眉毛的公子,便是陆小凤陆大侠吧?久仰大名。不知薛冰姑娘可有一同前来?贱妾与她倒曾在羊城结识。”
      王怜花含笑道:“她也常提起白姑娘。只是遗憾的很,她这几日回神针山庄探望祖母薛夫人去了。”
      笑语喧然中,四人开始着手准备点茶诸事。
      花满楼与王怜花每日一同品茶,于此道早有默契。
      花满楼将水在风炉上烧沸,温洗茶盏;王怜花用烘笼焙干茶饼水气,将茶饼捣碎,碾磨成粉末,用绢罗筛了,置于盏中。待花满楼提汤瓶将烧得不老不嫩的水冲点入盏,王怜花便用茶筅环回击拂汤面,直至泛起纯白的汤花,久久凝在杯壁,与黑釉茶盏的色彩交映成趣。
      两人的一举一动潇洒优雅,宛若行云流水,在旁观看的李登龙、春娇夫妇皆是大行家,一见之下竟不禁自叹弗如。
      那边厢,白飞飞炙茶、碾茶、罗茶,快活王候汤、熁盏、点茶。
      白飞飞并不知斗茶背后的豪赌,只作游戏,碾茶时犹自侧头对快活王笑道:“王爷虽在把弄茶具,却也周身都是操握天下的雄主气派,倒像在调兵遣将似的。”
      快活王怡然自得道:“天下,不过就是一席茶罢了。文武百官,也实如这些茶具。比如掌刑狱的法曹,圆机运用,一皆有法,使强梗者不得殊轨乱辙,恰似你手上这茶碾。”
      白飞飞娇憨地指指快活王手边的汤瓶:“那么,它又有什么官职?”
      快活王道:“提点注汤,发沸腾之声,该封个提举点检的武职。”
      白飞飞又指茶筅:“这个呢?”
      快活王道:“善调茶汤,毅谏于兵沸之时,可作副帅。”
      说笑着,茶汤点就,亦是沫饽洁白,迟迟不见散开。
      自古斗茶之胜负,一在汤色是否白;二在汤花是否紧咬盏沿、久聚不散,哪一盏汤花先散开,汤与盏相接的地方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李登龙凝目良久,恭声说道:“王爷与两位公子的茶汤皆恰到好处,如冷粥面,汤花白而水脚晚露,着实难分轩轾。”
      快活王双眼微眯,哼道:“这些细枝末节,怎需叫你来看!食古不化的蠢材,留你何用?”
      李登龙与春娇吓到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头如捣蒜,哀呼:“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白飞飞梨涡浅笑,温婉说道:“茶汤优劣,当然要品饮了才能定夺。他们夫妇于茶事皆是大家,只要王爷不吓坏他们,自是能辨出滋味的。”
      茶被分入小杯,端到李登龙面前。两只杯一模一样,只有悉心品尝才能分辨里面的茶汤出自谁手。
      前一刻,李登龙还是贪生怕死的可怜虫,这一刻执茶杯在手,却顿时忘记了生死,忘记了荣辱,由内而外呈现出十足的自信,好像是在指点江山,意气风发,荣光万丈。
      品过第一杯,他沉声道:“和美具足,馨香四达,更具制天下而征诸侯之威势,至隆盛际!此必出自王爷之手。”
      品第二杯,沉默半晌,缓缓道:“不盈不虚,上善若水。”虽只八字,花满楼的武功与心性竟都被他说中。
      快活王大笑:“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能达此境,花公子修为之深,确已世所罕有!更难得的是,数百年来,江湖中人只道‘无争’二字乃指‘无人可与其争一日之长短’,到了花公子这里,却已成‘上善若水,夫唯不争,故无尤’了。”
      众人中,也只花满楼和王怜花听得出,他评论的“无争”,是无争山庄的“无争”。
      王怜花望着李登龙,缓缓说道:“无争,与王爷的‘霸道之至隆,雍熙之盛际’相较,又如何?”
      李登龙躬身道:“小人只知茶事,陆公子此语已是问政,而非问茶,非小人力所能及也。”
      白飞飞幽幽一叹:“这个问题,古往今来,原是争论不休,没有答案的。”
      快活王失笑道:“好个狡猾的李登龙!我与花公子你难评断,但茶中还有另外两个人,你难道喝不出来?”
      李登龙手里的第二杯茶尚未放下,于是再啜一口,沉吟道:“这杯茶里,陆公子一片空明,物我两忘,与花公子心神相应,融而为一。”
      王怜花含笑道:“过奖过奖!”
      心中暗叹:“难怪娘指定此人主持快活林,他品茶之精,果然天下少有。”
      自花满楼于汉武百和香飘出之际让他收敛心神,他便一直注意控制自己,生怕流露出什么情绪,让快活王察觉。而他与花满楼的默契,尤其使两人的气息易于交融。
      快活王目光在王怜花身上一扫,道:“难得陆小凤也有这么老实安宁的时候。那么,白姑娘呢?”
      李登龙道:“白姑娘的气息灵颖飘逸,与王爷的气息浑然相承。只是……”
      白飞飞心知肚明,所谓的“浑然相承”,必是自己与快活王血浓于水所致。怕他识破天机,不禁紧张,朱唇一绽,问道:“只是什么?”
      李登龙犹豫了片刻,嗫嚅:“只是,依茶汤中呈现之韵,似乎……呃……归妹愆期,姑娘与王爷……”
      他灵机一动引的这句《易经》卦辞,乃是女子迟嫁之意。——好个李登龙,竟真能由小小一杯茶汤窥破无尽隐秘!
      白飞飞俏脸一红。
      快活王却抚掌大笑,在白飞飞耳边道:“你定要叫本王苦等你,看,这茶中少了些连理情致的微瑕,都被人喝出来了。”
      白飞飞脸上愈发绯红欲染,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快活王放声畅笑:“好好好!本王明媒正娶,必不出今秋。良缘既定,这场斗茶,本王虽输了也是欢喜。”
      王怜花忍不住对花满楼“传音入密”道:“原来她是打定主意,要快活王和她成亲。待她挑明身份,快活王娶了自己女儿的事便天下皆知。这比仅发生肌肤之亲,更能把快活王逼上绝路。”
      花满楼兀自在思量白飞飞所吟《诗经》的句子,怅叹道:“秋以为期,载笑载言,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她欲说未说的,岂非正是她母亲的不幸?她融进杯盏中的戾气该有多重!只是李登龙纵能品出,也只敢隐晦为一句‘归妹愆期’罢了。”
      王怜花精通易卦,闻言冷冷道:“归妹卦杀机重重,‘愆期’之九四其位不当,又与初九无应,婚事、征伐交织,凶而无利。”
      花满楼却忽然一笑,说道:“‘泽上有雷,归妹,君子以永终知敝’——这一卦,许是映兆快活王幡悟而返,亦未可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汲泉赌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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