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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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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散落的汉白玉旁已青草曼长。
方孟韦拣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闭着眼,仰着头,在这万籁俱静里听着四周那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细微而悠远的虫鸣,和石阶下,泉水潺潺的声响。夜幕里,银河璀璨,稀微的光照着这偌大的平野。方孟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单薄又寂寥,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这里,是之前他带谢木兰来过的地方。
那时他心情烦闷且自我厌弃,在这里,方孟韦问过谢木兰的三个问题,有的她回答了,有的,她回避了,他那会没有追问,只是因为他早就猜到了她的答案。而现在,他没有了想问的问题,也没有了想问的人,他坐在这里,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想,只觉身心俱疲,满腹凄惶。
白天,在民调会前,他与军队僵持了一天;在家里,谢木兰又和他闹了一场;方孟韦不得不离开家,同样,也不得不避开警局,因为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来支撑他,让他可以如常的面对那些他珍而重之的人。
他想起幼时读过的那句诗,“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敬慕亲密的朋友,转身成了面目全非的侩子手;悉心爱护的表妹为了一个男人,闹着要参加学生查账组,来调查自己的家;沉稳可靠的姑父似乎不涉政治,但真实身份却隐晦成谜;而父亲……一贯像一棵大树一样保护着这个家的父亲则呆在他的办公室里,守着那堆流着崔中石鲜血的账本,等着方家的大儿子,他的亲哥哥来查他的账。
这疯狂而混乱的人伦惨剧。
要离开。
方孟韦想,先从家里出来,然后离开这里,离开北平,离得远远的,要远的不用再听到关于这个家,这件事的任何消息。他无力阻止狂澜的到来,也无法阻止亲友一个个投向那没顶的漩涡,那么至少,他能选择不要看。
方孟韦站了起来。
1942年,重庆。
“你就这个样子出门了?一件毛衣?你知不知道今天都是年三十了?!”孙朝忠看着站在门前的方孟韦,气得简直想抽他。他抓住方孟韦的手将他拉到屋里,都没功夫先让他坐下,转身从衣柜里翻出那件最厚实的大衣直接罩到他头上。
方孟韦扯着那大衣,低着头站着,一声不吭,
孙朝忠叹了口气,替他把大衣拢好,拉着他到靠近火炉的地方坐下,想了想,又进了厨房,热了碗姜汤递给他:“和你爸闹别扭了?为了你小妈?”
方孟韦站起来接过碗,道了声谢,他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最后闷闷地说:“对不起,大过年的还来打扰,我……”
孙朝忠皱眉:“先把汤给喝了。”
方孟韦看了他一眼,乖乖地把姜汤喝完,然后把碗搁在旁边的茶几上。孙朝忠又给他端了杯热茶:“暖手用。”然后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拿起刚刚看到一半的书。
方孟韦接了过来,那件大衣对方孟韦来说有些大了,长长的衣袖盖住了他半个手掌,他隔着厚实的毛料感受着水杯传过来的温度,他看出孙朝忠有些生气,倾身凑过去,看了下他手里的书,眨了眨眼:“罗曼罗兰的书?”
孙朝忠瞥了他眼:“你懂法语?”
方孟韦道:“嗯,妈是留法学生,她一直都有教我,到重庆后,我也没落下。”
孙朝忠没再搭理他。
方孟韦找着话说:“这衣服不是你的?”
孙朝忠道:“家父的。”
方孟韦比了比长短:“孙伯伯应该快两米高了吧。”
孙朝忠仍旧看着书,头都没抬:“不知道,我记事起他就不在了。这是他早年留学苏联带回来的大衣,大多数的衣物家母已经处置了,但是看这衣服实在保暖,就想着等我长大了改给我穿,只是还没等我长大,家母也故去了。”
方孟韦愣住了:“对不起,我不知道。”
孙朝忠道:“没有关系。”
“那……”方孟韦张了张嘴想问什么,但自觉太唐突了,左右为难之下,脸都憋得红了。
孙朝忠看着方孟韦又乖、又急、忍不住为他难过、又替他着急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渐渐转深,他想去摸摸方孟韦的头,但最终忍住了,他叹气道:“好了,我没生气。只是孟韦你记住,如果你还有下次离家,记得要拿些钱,还有换洗的衣物,要不然你能走到哪里去?今天我要不在这里,你身无分文,连个躲风的地方都没有。”
“我能走得很远。”方孟韦答了句。
孙朝忠拧着眉头,刚想开口,就听见方孟韦静静的说:“从上海到重庆,我跟着大哥走了快两千公里。那次,我们什么东西都没能带上,包括母亲和妹妹的骨灰。”
方孟韦道:“惟衷,我大哥今年也不回来了,爸有小妈陪着,爸和姑父在收拾妈的照片……我只是暂时不想在那个家里呆着。我不会离家出走的,我离过一次家,直到现在,都没能够回去。”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这首《六州歌头》方孟韦刚念了开头就不忍再念下去了,他抚摸着已立在这里百年了的断壁,想: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什么时候子不用查父,血亲可以同道,挚友不必相欺?
要到什么时候,这些屈辱,这些血泪,这国困民乏的局面才可以结束?
华北剿总,副总司令的会议厅。
孙朝忠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看着代表着国民党北平军队、党部、谍系三方的老旧势力为着一己私利在计划着一系列的逮捕、审问、追查,如何利用梁经伦对付方孟敖,用共产党之名来绞杀国民党内的反腐工作,心里忍不住漫上来一股厌恶。
共军已在城外,对北平的围剿之势已现雏形,北平城内经济凋敝,物资艰难,而党国内部仍旧斗争不休。
孙朝忠闭上了眼。
“你进入中央党部,到徐铁英身边去,是要当党通局里反腐的一只眼睛和□□的一把剑。你要看着他们的行动,观察他们对我们反腐的态度,有事直接对我报告,不对其他任何人负责。记住,除遇到危及币制改革的事外,你只需严格执行徐铁英的命令。”
“是,建丰同志。”孙朝忠在心里默默的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