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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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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妈将送我回乡下的外婆家,嘱咐我不要惹外婆生气,然后就离开了。周日傍晚,外婆见我妈迟迟不来接我,便亲自将我送到了奶奶家。我们一进门,便见到了如同审判的情形。
“你们母女住我的、吃我的,你还好意思在外面……你对得起我儿子吗?”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冲着站在屋子中间的我妈吼,一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和外婆,一时之间没了声音,气氛安静得诡异。
“小诗,你进房间去。”大伯异常严肃地说。
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我站着没动也没吭声,心如擂鼓般砰砰跳。
“小诗,你听见大伯说话了吗?”大伯母也开口了。
“我不去。”我生硬地应道,然后转头去看我妈,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毛绒大衣,款式宽松,却遮挡不住她曼妙的曲线。我妈也正好望向我,眼中没有尴尬和闪躲,反而是一种异常平静的光芒。
那一瞬间,我竟然想起了在学校里玩游戏的场景——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我和我妈是一国的。我复活她,或者她复活我,一起闯关,或者一起下场。只有我们两个人是一国的。
不明所以的外婆握紧了我的手,偷偷问:“这是做什么?”
这种问题显然不应该由我回答。
大伯看着外婆,非常平静地说:“亲家母,我妈好几次见到明丽从一个男人的车上下来,本来也没什么,大家都是同事,顺道送一程也是应该的,但是上周五明丽说周末要送小诗去您那里,就不回来住了,结果今天下午我妈去买菜时,又看见明丽和那个男人一起在逛超市。我妈就是想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什么好问的吗?”奶奶大声说:“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好心给你一个地方住,好心给唐诗办入学,结果有的人良心被狗吃了,看见有钱的就赶紧贴上去!以为自己长得好看,人家就会要你?长得好看的小姑娘满大街都是,谁会要你一个带着拖油瓶的?”
我幼小的心灵在那一刻突然感受到一种来自成人世界的不加掩饰的恶意。我的亲奶奶,说我是个拖油瓶。
我无意识地握紧了外婆的手,抬起头去看她。我那善良的、从不对子女生活多加干涉的、永远给予包容和理解的老外婆,双眼里蓄满了泪水。
我的倔强在她温柔的目光里土崩瓦解。
“小诗,明天上学要用的书都放在书包里了吗?”我妈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由于对数学老师的抵触心理,我总是把数学作业拖到最后才做,还有好几页空白的练习册躺在房间里等着我呢。
我妈走到门口,用眼神宽慰外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小诗,以后我们不住奶奶家了,你先去房间里把明天上学要用的东西整理一下,其他的等搬家公司来了再收拾。”
我听话地准备换鞋进屋,一直沉默的爷爷突然大声吼道:“你要把我孙女带到哪里去?”
“小诗是洪煜的女儿,她跟我们唐家姓,你怎么敢把她带到别人家去?”奶奶更不甘示弱。
“我不带她走,您打算养她吗?”我妈冷冷地反问。
在这个多一双筷子都要斤斤计较的家里,争夺抚养权这种情节显然不是合理的戏码。
“那也不能让别人养!”大伯大声说,一旁的大伯母赶忙去掐他的胳膊,嘴里念叨着:“就你最逞能,你出钱养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个拖油瓶,我妈会因此而不要我了,把我丢在这座阴暗古旧的房子里,从此只能看亲戚的脸色吃饭。但我很快就把这种想法从脑子里赶了出去,我相信我妈,因为只有我们是一国的。
由于不知道我妈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整理东西,我心慌意乱地在房间里乱翻,把未来一周有可能用上的学习资料一股脑儿都塞进了书包,又从衣柜里拿了两条内裤和一件毛衣。
结果,我妈把我和外婆带到了一间旅馆里,开了个每晚128的双人间,交待外婆先给我洗个澡,就出去打电话了。外婆一直用最原始的澡盆洗澡,对于浴缸和淋浴设备都不太熟悉,摆弄了很久才让喷头喷出水来。她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利落地把我从臃肿的冬衣里剥了出来,用水淋湿我的身体,然后耐心地揉搓。她的平和沉默让我在这个混乱的夜晚感到了一丝心安,仿佛所有的事都被隔绝在了洗发香波的香味之外。
我们从浴室出来时,我妈已经打完了电话,坐在床边等着。她不由分说就把我塞进了被窝里,命令道:“已经九点多了,马上闭眼睡觉!”
外婆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弄出这么多事,还好意思凶小诗。”
我妈脱下大衣进浴室洗澡,外婆坐在床边叠衣服,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从被子里伸出脚丫蹭她的衣摆。
“外婆,你等下跟我睡好不好?”我轻轻抚摸她温暖粗粝的手掌。
第二天一早,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然后急急忙忙穿衣服、洗漱,连旅馆提供的免费早餐都来不及吃就赶去学校了。
数学老师占用了早读课,亲自检查那些没有独立完成作业,来学校抄现成答案的同学。我踩着铃声走进教室,被数学老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赶忙放下书包坐好。通常检查作业这样的例行环节和我都没有太大关系,每次挨老师骂的也是那几个固定的差生,大家都见怪不怪了,然而,当收练习册的小组长走到我的座位前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因为昨晚的突发变故,自己并没有按时完成数学作业。
“唐诗,你的作业呢?”
“忘……忘带了……”我顺口编了个被无数人使用过无数次的借口。
由于我平时的表现,敬业的小组长倒是对此深信不疑:“我知道你肯定是做了的,平时我还能帮你蒙混过关,但是今天老师亲自来检查了,肯定会让课代表核对名单和上交的练习册本数,我也帮不了你了。”
我感激地笑了笑,看着她在欠交作业的名单上一笔一划写上“唐诗”,再抬头看了看讲台上脸色极差的数学老师,不由感到脊背发凉。
果不其然,总共有7个人没交作业,其中6个都声称忘了带,数学老师当即命令我们回家拿或者让家长送到学校来,今天要是交不上作业,就不要再踏进这个教室的门。
那个直截了当说“没做”的同学是被老师称为“烂泥扶不上墙”的典型,他听完数学老师的话,把书包潇洒地往肩头一甩,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我们这些没有资本潇洒的人只好想方设法寻求补救措施。
我不好意思像其他人一样光明磊落地走出教室,于是赖在座位上假装整理书包,打算等早读课下课后再偷偷溜出去,没想到数学老师见我一直没有动作,十分不满地大声训斥道:“唐诗!你还不给我滚回去,在这里磨蹭什么?”
我只好无奈地背起书包,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教室。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双腿麻木地拖着身体跨出校门。路过早餐店时,饥肠辘辘的我犹豫了几秒,然后走进去要了一碗榨菜肉丝面。
热气腾腾的汤尝起来全是煽情的味道。
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要睡在哪张床上,不知道明天的早饭要在哪里吃,不知道后天自己又会变成谁的累赘。我也想和其他人一样,抱怨英语补习和钢琴考级,被期中考试和家长会吓得胆战心惊,每个月交120块钱去上奥数班,虽然仍旧算不懂鸡兔同笼问题,但可以在回家的路上买一袋麻辣面筋。
然而,命运给予同龄人的那些烦恼,却是我不及的梦。并且,现在我还因为家庭破裂,没能完成数学作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赶出学校,而生活给予我的唯一安慰,仅仅是一碗榨菜肉丝面。
既然其他的一切都在脱离轨道,凭什么要求我按部就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