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肆》白帽子殿下

1、王上

　　他已经老了，躺在阴暗朝殿中至高无上的龙榻上。

　　四周没有点上多少盏宫灯。

　　想来，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原本也就是暗不见五指的……大得出奇，单几盏灯——薄薄的光，竟连这殿内的大概也照不出来。

　　连有光的地方，亦都模糊着。

　　王上扶了扶染霜的额，将桌上奏折推了下去。

　　奏本坚硬的封皮滚下了阶梯，棱角硬硬地砸在大理石铺地之上，惊起一阵轻微的抽气声。

　　多奇妙！王上想。

　　这暗黑的宫殿之中只有龙榻处点着模糊的明亮，于是再看不清这宫殿中还有其他的谁。只是不作声、轻动作，就可以完全掩盖处身于此内的事实——亮的只有他此处，亦像这广阔殿堂之上，只有他一人。

　　可惜了，可惜了；这始终只是幻象。

　　“苘将军又怎么解释这场败仗和这两份奏折？”王上将眼光向奏折的落处扫过；浑浊的双目在黑暗中不见一物——却偏有声音答道“苘将军不承认这两封奏本中所述，臣将其所要奏之奏本从其府邸带了回来，呈王上查阅。”

　　他听到低下淅淅索索的声音，然后有人走了上来，弯着腰将一份奏本放在面前的案几上，退了下去。

　　“噢——他倒不承认这通敌卖国的罪名么？”看也不看案上的奏本，年老的王推了推手边雕刻精致的扶手，仰了仰身。

　　“是……王上，臣等已在将军府周围布下了眼线，也在四周设下重重防卫，相信此次部署不会有任何差池！”有人步上前来，此间的光稍稍地打到那人的衣衫，描出一个昏黄的轮廓。

　　王上挥挥手，不甘那半刻的给予，那人又隐回了黑暗里。“下去吧——”

　　“是——”一干人等纷纷开始移动脚步，一小阵的凌乱，然后宫门被打开——久候在外的一爿夜色拱着半圆的月亮探入了王的眼。

　　无云，夜。

　　几个官员打扮的人从门中静悄悄地缓缓离去，门又被关了起来。月光夜色只从半镂空的花雕中隐隐欲现。

　　王望向案几上纷繁凌乱的奏本与笔墨，伸出手推了推那本刚被呈上来的硬质封皮。

　　呵；这世上，有什么会永不背叛？

　　借着新上来的那群“贤士”除去那有了叛变之心的“旧属”；这类的事情，便是他这个唯一处在光亮之处的人这么多年曲不离口般在做的事情了。一遍又一遍；一批又一批；永远地要杜绝着那些处在下方黑暗中的人……即使自己已看不清楚他们的动作了，但倒亦可以凭借他们那些同处于下方的人来互相监视着。

　　权力愈大，便愈会有拥有更多的认知——这便是人，不是么？

　　只是他这个似乎已到了权力顶端的人，还会有什么是想要的呢？纯粹的守固所拥有的一切么，除此之外……

　　水滴滴入盆中的声响充斥了谧静的朝殿，在黑暗中荡起一阵涟漪。

　　“还有什么人在下面？”王睁开疲惫的眼睛。

　　“回王，下面只有奴才们在为王上备水洗漱了。王，可有什么……”

　　“不用了，你们也都下去吧。”揉了揉额角，又将眼闭上了。

　　“……是，王。”声音略显犹豫了一下，不过一会，有两个宫女上来加了些灯油；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然后这殿内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是，王。”……

　　记忆里又有什么被那一圈涟漪唤醒了——
　　“……是，王。”

　　“是——水…水肆……水肆？”什么声音在这寂寞的宫殿里荡漾开来？

　　“……是，王。”“……是，王。”“……是，王。我的王……王上，我的王……”“我的王……我叫水肆…”

　　“水肆？水肆？”苍老的声音一瞬就消失在空旷里。

　　原来是我的声音……呵呵，已经这么苍老了么？王笑着，莫名地顿了下来。

　　水肆；水肆。

　　那个唯一背叛成功的后宫女子，那个唯一永远先迟疑再应从的女子，那个唯一放弃掉后冠离开的女子，那个唯一让自己深爱不忘的女子……

　　那个像笑话一样铭刻在自己王的生涯中的女子；像毒般存活在自己血液里的女子。每流过回忆一遍就痛一次的女子。

　　背叛。。他听到自己说；全国通缉出逃者-原宫中二等奏师锦瑟及原嗪妃水肆。。

　　他看见自己端坐在日光照耀中的王座上，一张年轻的脸，肃穆的表情，如同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沉默。

　　水肆…他听到那个年轻的王者喊着，水肆…和他喊的同一个声调。

　　背叛……被他成全的背叛。

　　年老的王终于沉寂下来，悲凉地笑开。

　　那女子第一次见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