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归长安 ...
-
第一片白落到石板阶上,身后青竹不肯去,心思还在夏里秋里。
化了斑驳一滴。
她睁开眼睛,先侧耳听一听。
赶紧的扬起笑脸,虽然无人看见。
虽然四周都是静的。
下雪了。
长安下雪的时候不多,能开心的时候也就不会太多。
簌簌里,一切覆盖柔软,长安仍睡着。
雪却停了。
欢喜到头。
还没到头。
门吱呀的开,小小人儿裹着银白貂皮围脖儿,哎呀一声跌出来。
衣裳是厚的,雪地是软的,一跤并不痛。扬起肉嘟嘟小脸,沾着白屑的眉毛睫毛皱一处,笑起来。
“下雪了啊,春妈妈。”被高高门槛绊住也不在意,小靴子晃两晃,奶声奶气:“下雪了。”
被唤作春妈妈的乳母急忙奔到近前来抱,小人儿乖乖张手被托进怀中,正殿朝钟一下下,呜呜响起。
彰显气派的门槛对于几岁孩子是世上最大难事。而对于以春妈妈为首一众公主院当差的侍女侍监们来说,则是小公主至今未能将公主院拆掉的首要依托。
功莫大焉,功莫大焉。
太平公主自襁褓中便与母亲一同旁听朝政,早看腻了老臣子们抖着花白胡须,说些听不懂的话。
不过还是高兴的。至少勤政殿上,父亲与母亲总会客客气气分坐珠帘前后,挂着笑意和煦。
鼻子埋在春妈妈衫子里,一些皂香味儿钻出来。偷偷分享秘密般,又固执:“下雪了,春妈妈。”
秘密都落进她耳中。不自觉地,笑一笑。
明天和明天的明天,应该还会下雪的吧。她想,明天和明天的明天,她应该还能见着这个肉脸娃娃。
雪如往年般下,更纷飞的是太子废立流言,冻彻人心。
而对于玩兴正隆的小公主来说,不过是换个人叫一声太子哥哥,哪里值得许多挂心。一捧白在掌心,暖和起来。
小公主被宫女抱回宫中,一路闭紧了双目假寐,难掩笑意不看不听。
作为“今晨朝堂之上尿意盎然不慎辱没小魔头之名”的当事人,还能有什么法子?
屋檐琉璃瓦刮出轻响,雪粒子结成冰粒抖落,好巧不巧钻入衣襟子里。几人惊得要叫,无奈小公主酣睡正香,唯有强行忍耐。
笑是笑不出了。
便这时,小肉脸上小眉毛挑一挑,小嘴巴抿一抿,同样肉呼呼小手举起来,望虚空处,摇一摇。
她扶着一株新梅,开心很久。
那人一向寡言的,立茫茫银黄天地里,难得也说许多话。
“梅花开着,每天都有,可惜雪不是。”
“梅花开着,每天能见,可惜你不是。”
“你问我为何不欢喜,”过这些年,还记得那时认真模样:“这就是我为何不欢喜。”
一想起来,就欢喜。
总章二年最后一场雪,慢慢的停了。
小公主一年年长大。
小小下巴亦变得尖了,威仪初具。
好比眼下:“静儿,明日弘文馆老师讲诗经,你总要陪我一块儿的。”
微微仰面,眼里落着细瘦身形,挺拔腰肢,似不肯去青竹,佩剑华然衬出眉目晶莹。
不免又泄气,不情不愿添小小一声:“吧?”
“公主,上官静专直受命于天后。”
“连我父亲的话也不听?”
公主殿下每每刁钻起来,上官静都会闭紧嘴巴。
公主殿下每每碰了软钉子,总爱不依不饶纠缠,唯独今日大人般存了心事,停了脚步正经苦恼:“那我的话呢?”
天上一点一点的白慢慢落下来。
都落到这寂旷院子里来。
冷冰冰的雪附上冷冰冰的人,不知怎的,很快就化掉。
瘦削肩头斑斑驳驳几处暗,似有人伏在那里,痛快哭过。
“静儿,弘哥哥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来抱着我呢?”
十余年来温柔以待的大明宫露出面目狰狞,绞杀骨肉支离时候,原该守住天后寸步不离的上官静飞身来前,刻意轻柔怀抱,妄图隔绝所有惨淡血腥。
一句话问出口之前,太平本以为自己不明白,上官静原以为自己明白。
就都糊涂了去。
伸手将小公主襦袄拢紧,发间雪花仔细拂尽,朔冷里微微红起脸:“明日,弘文馆。”
公主殿下整个发出亮。牵上手欢欢喜喜的说嗯,鹿皮小靴子崭新的,轻快踏回冬里。
薄薄软软雪泥,前前后后深浅,细细碎碎近远。
她望住两串交缠脚印,也恍惚。
“为一人,折损千年修为,永困寒冬之地。你能舍下春夏秋里的山青水绿,飞燕归巢,青杏桐花?”
那人踱到门外,厚重布衣下探出手,是不属于冬日的微黑肤色。拾起两朵梅花来:“值得吗?”
淡黄一缕,粉白一缕。都开出香气。
是为一心上人。
若是那时便这般答,那人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我只喜欢梅花。”最后她只这样讲。
“等你的伤养好,我们往苏州去,那儿的梅花好看,雪也好看,一大片一大片的……”
要学做人,口是心非。
那人走后,一年一年,新的梅花从旧枝头上开出来。
一年一年新似旧。
比不上怀中小小两朵,淡黄一缕,粉白一缕。
春夏秋里的山青水绿,飞燕归巢,青杏桐花,也及不上那人扯住马辔头,回身对她说等我。
有回来,才有等。
要学做人,握在拳头里的心思,一样样一点点猜。
猜出一点,就欢喜一点。
有些话,就算不说出来,也不能不作数的。
如此便等过许多年。
等到大唐武后迁都洛阳,等到大唐变了大周,大周变回大唐,等到长安重为国都,尘世里反复萧索。
等到太平公主两个人离开,又一个人回来。
再不会绊倒在门槛,再不会轻易悲喜,再不会有人陪在身旁,发间雪花轻轻拂去。
终于也变成母亲一样的人。左右高墙迫人进了窄路,跌撞前行。
她坐回青竹上,有些怅然,像是失去了一位朋友。
皇城里人可多,死掉一些,又来一些,挤到窄路里。
更年轻,更强壮,更聪明。蓬勃野心推着日子向前。
先天二年,七月飞雪。
冬衣是来不及做的,侍女将箱底锦袍翻出来,用熨斗去了潮气,服侍公主殿下细细穿戴,方坐上步辇入宫。
新帝初登大位,对姑姑多加礼遇。议事完毕,还要握住手,亲热送出殿外。
一年光景,锋芒全无。
却更叫太平疲于应对。
待回过神,寂旷院子,久不曾至。
她跟到院中,满眼的海棠木槿惊乍喜,一时爱不释手。
那人不在,看看夏花也是好的。
委地一瓣红艳未退,凭空旋起,落到太平襟上。
惹得公主殿下轻轻一笑。
她喜欢这个笑,像沾了露水牡丹花瓣,像一位朋友远行回来,像看见当年的肉脸娃娃。
“过几日,弘文馆要重新修葺。今后在里头读书的子弟们,可就更多了。”
话说给她,说给自己,说给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再去时,可就见不到刻在柱脚的静儿了。当初因着这事,还受过师傅好一顿训斥呢。”
“人人都看出我心事,只静儿一个笨的。”
笨到为了一句话,就能连命也不要。
太平慢慢的,慢慢的把外袍裹紧些,闪出几分少年人促狭来:“上官大人直接受命于母亲,当然只听母亲的话。”
我太平,太平就太平。
母亲便用这样一句话,要走了上官静的命。
“天底下,哪儿再去找这样的笨人呢。”
眼泪掉下来的时候,雪还没停,纠缠石板阶上,映一团天地苍茫瑟缩。
“静儿,这么多年,我还是想你。”
难过的时候,哭一哭总是好的。她远远站着,看太平独自痛快伤心。
她坠进自己的心事里。
为了一句话,她也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不过那人总要回来。想一想,就狠不下心去伤心。
没出口的话,也不能不作数的。
初初相见,那人剑光流转抵住她心口,轻易不肯笑:“原来是只妖精。”
“大侠喜欢杀妖吗?”
“妖能不害人吗?”
剑身摸上去凉凉又滑滑,她记着妖界老狐狸的话,笑容掺进蜜:“大侠不杀我,我就不害人。”
笑得可好看。笑得大侠一张冷面慢慢慢慢红起来。
那会儿,天下刚姓了杨。人害人,胜过妖千百倍。
伴着她,陪着她,遇见正气凛然斩妖士,护着她。十年剑术,都为了她。
伤重时,还记着要带她,去看新种的梅花。
许多的开心时光。
不说喜欢,还是喜欢。
她可不是笨人。
那个人不回来,她不会去寻么?
雁秋,大漠很远吗?
那儿下雪吗?
等大漠下雪的时候,我去找你罢?
先天二年八月,太平公主逝。
大明宫里不肯活着,偏偏还活着的人,又少一个。
大唐天下到底是姓了李。
不是李令月的李。
同年冬,太平公主生前斥修静月寺落成。
落在一片梅花香气里。
她很有些得意。
那是两个人的小秘密。
不过,到底比不上苏州的。
等到雁秋回来,等到雁秋被找回来,便一块儿往苏州去。
那儿梅花好看,雪也好看,一大片一大片的……
雁秋,等你回来,就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