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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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迷迷蒙蒙，眼前一片全是昏黑。
他行尸走肉地拖动脚步，不是他想走，是本能在驱使他走。杀伐声犹在耳边，战争中的两样使命随着这几年的辗转征伐烙在骨子里——杀掉敌人，以及活下去。
黏糊湿润的液体浸泡了全身每一寸，宽大的衣袖拖曳在地，脏乱不堪。
“Oh merlin……Look at……there is a person……”
他们在说什么……
楚南仪费力地抬起头，眼前一片漆黑。良久，漆黑才慢慢散去，变得灰蒙蒙的，几道模糊的身影越靠越近，朝自己走过来。
最惨烈的一场战役才刚刚过去，他的战斗意识还未消退。想要抬起笔打一个商阳指，却发现刚才的走动，已经耗光了他的力气，肌肉完全失去控制，垂放不起。
楚南仪没有纠结下去。
因为他眼前一黑，昏迷了。
营地里的气氛很沉重，虽然忙碌，但空气里总有股化不开的凝滞感。除了伤兵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没有谁说话。大夫们埋首忙碌专注地救治伤者，穿着黑紫两色门派服饰的万花弟子来来回回穿梭，往日注重仪态的名仕佳人也顾不得皮囊表象，连日紧张的救治，都是一副憔悴狼狈的模样。
没多久，有人过来在楚南仪的耳边说道：“五毒营地的人手忙不过来，想请师兄抽调两位离经弟子过去帮帮忙。”
楚南仪身边的年轻人微微皱眉：“我们这边自己也忙不过来，哪里抽得出手……”
楚南仪抬了抬胳膊，示意他闭嘴。
“让灵素师妹带两个人过去。”
“是。”
“补天和离经套路不同，她们也知道如今任务繁重，张口向万花营地借人，想必是万不得已。”他慢慢说道，声音像琴圣指下萦绕余颤的宫音，语速沉而微慢，斯文从容，让人信服。因为连日疲惫，已经稍有哑意，如果不是时候不对，这幅嗓音真是耳朵最好的享受，“如今战乱当前，不分你我。”
两个人避开大众，他问道：“现在的战况如何？”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摇头道：“并不乐观。”
并不乐观四个字对于当前的境况来说算是委婉的表达了。
外面的厮杀声若有若无地传递进耳朵里，给营地添了一份沉重。
过了你来我往的交锋阶段时候，战场陷入短暂的沉默，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暴雨前的寂静，压迫得让人发疯。小师妹给昏迷过去的士兵包扎好，静静坐了一会，突然捂着脸低声抽泣。
营地里很安静，安静得井然有序。她的动静打破这个秩序，周围的万花弟子和还醒着的将士纷纷看过来。
旁边的师弟犹疑了一会，靠上前去，小声问：“怎么了？别哭，你别哭……”
小姑娘显然在极力压抑自己，但还是溢出两声哽咽抽泣，摇头道：“对不起，我……我……我不想的……”
年幼的师弟手足无措，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抱着她，轻轻拍打后背。
“我救不了他们……我没用，我……我不是个好大夫……”她浑身颤抖，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捂着脸的指缝间溢出眼泪，“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总是要死人……昨天将军又抽调了一批双修了花间游的师兄师姐……他们……他们是不是不回来了……”
一片沉默，谁都回答不了她。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战火四起，无数人成了他野心的献祭，家不家，国不国。这场战争会蔓延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在停止蔓延之前，这种事情不会止步。
楚南仪在门口就听见里面的动静，进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他身上。他走到小师妹面前蹲下，师妹感受到有人靠近，抬起脸来，一张文秀可爱的脸上尽是水痕。
他摸了摸她的头，抬起手想给她擦擦眼泪，但一抬手就发现，自己手上尽是血污。
刚才他救治完病人就出去了，还来不及净手。这放在以往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万花谷里养出来的弟子虽然不是锦衣玉食，却也是集山水灵气汇于一身，平日起居无不透露出一股闲逸雅意的讲究，一身干干净净不沾一尘。只是这么久军旅生活，有些事情终究是没工夫去管。
他脸上的怔愣可是罕见的景观，小师妹一下破泣为笑，然后抓住他的手，一边取出自己的手绢，仔仔细细给他把指间的血污擦干净，一边说道：“为医者该当时刻注意洁净，以防医治之中因不洁而使伤口污染，师傅平日对此点耳提面命，若是看见师兄你这么粗心大意，免不了要一顿训斥。”
“是师兄错了，师妹教训得是。”
气氛一时舒缓下来。
小师妹收好手绢，然后敛下了笑容。
楚南仪有些心疼，但这终究是他们自己选的路，从一开始就决定只有前行到底。
“怕死吗？”
小师妹眼神闪烁了一下，摇头：“不怕。当初不听师傅们的劝告执意跟随师兄师姐出谷，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楚南仪轻轻叹了口气，手放在她头上，轻声道：“你是万花谷的好女儿。身为医者，当有医心，更要狠心。”
小师妹惊讶地抬起头，旁边的师弟也是目露讶色。
“因为你还有更多的病人要救，每在一个人的死亡里多耽溺一秒，就是让其他病危之人少活一秒。”他慢慢说道，“我们不怕死，怕的是没有价值的死。别让大唐的将士，还有离开的师兄师姐……白死。”
小师妹的手猛然一颤，眼泪毫无预兆落下来。她睁大眼睛抬起头，竭力没让第二滴眼泪掉下来，挺直了背脊，压抑哭腔坚定道：“是。”
“本将听说你的师妹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
楚南仪头也不抬地一剪子剪了将军的袖子，淡淡道：“将军可是准备问罪，治她一个扰乱军心之罪？”
“本将确有此——嘶！”
楚南仪抬起头，嘴角的笑容温柔如风，柔声道：“手误，手误。”
天策府年轻的将军龇牙咧嘴地转过头，说道：“别再有第二次了，战场本来就不该让孩子来。”
“没有孩子奔波这么久，在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之后才学会哭。但此回确实是南仪有失管教，将军将此事压下，想必也废了不小功夫，南仪万谢。”这话他说得真心诚意，在军营，而且是战事正紧的军营，就算是孩子也不能做出格的事情。军心这种东西在战场上的重要性连一个普通人都明白，师妹这一哭，对士气多多少少都有打击。古往今来，对打击士气影响军心的行为从来惩罚得毫不留情。
将军突然倾前身子靠近他，说道：“到这个程度，我也不怕和你讲。五日之内必起战事，这一战，怕是本将的终点了。”
楚南仪手一颤，然后继续有条不紊地把绷带给他缠上，等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才说：“可惜南仪还未娶妻生子，实在是憾事。”
“本将会折在这里，但你还是要回家娶妻生子的。”
“何意？”
“万花谷的大夫们身怀悬壶济世的好医术，也不是编制在列的大唐军人，不该陪葬。”将军低声道，“今晚命令便会下达，所有万花五毒七秀弟子，全数在三天内撤离。”
一个辗转征战数年的军旅，效率自然极快。隔日的早上，营内的万花弟子就少了一大半，不止是离经营地，补天和云裳的弟子人数都减少了许多。剩余善后的弟子全部会在第二天全部转移。
“师兄，你一定要快些赶上来。”
楚南仪摸了摸小师妹的头，温柔说：“好。”
三军整装，蓄势待发。
将军站在河边遥望着前方，那里是将他们包围住的狼牙军将领主帐，最迟在天亮，他们就会发起攻击，将这支负隅顽抗的唐军吃下，给他们的战功簿录上再添一笔。
“……你怎么还没走！”他惊讶地看着从军帐里出来的楚南仪，怔怔道。
楚南仪刚救治完最后一个伤患，脸色苍白憔悴，一边擦着手一边懒洋洋地道：“我若是走了，谁陪着你呢。”
“胡闹，这是最后一役，我们只有孤注一掷，没有留存让你医治的机会，所有将士只有拼死一路。”
楚南仪理都不理他，伸了个懒腰，醒了醒精神之后回了自己的帐篷。
将军跟在后面问道：“你听见我说话没有？我敬你是万花谷的名士才没直接让人把你叉出去，别蹬鼻子上脸，你……你去哪里？”
“换身衣服。”
“你！”
按往常来说，楚南仪更衣的速度很快。在军营里，做什么都要迅速，迟到了就要被惩罚，这让刚来军营的五万七们吃足了苦头。五毒教弟子一身银饰，装扮耗时，万花谷弟子挑剔闲逸，拖拖拉拉，七秀坊弟子擦脂抹粉，描眉点唇。就算有意加快速度了，比起将士们还是慢了一大截，让将军大为火光。
等磨合期过去了，什么都不讲究了，银饰抛了，挑剔没了，唇眉也不画了。
但今天将军却觉得又回到了他们刚来军营里的时间，等楚南仪收拾等得他想直接闯进去。
楚南仪出来之后，他一愣。
“您还在这，正好。”他一笑，拍了拍将军护心甲上的灰尘，直接当成镜子整理起头发，待把一头乌黑直长的头发整理得完全无死角，放心地站好之后，将军已经目瞪口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指着楚南仪一身整洁典雅的秦风套，不可置信。
楚南仪脱下忙碌时的军医服饰，把自己洗干净，换上从军以来鲜少穿的秦风。像是被灰尘压抑许久的美玉，一扫眉间的阴郁沉重，流光溢彩，重复万花名士的优雅风范。让将军一时恍惚，以为回到了和楚南仪初见的时候。
“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打扮？”将军皱眉摇摇手，“好了好了，快些走。”
“走什么，我落在最后，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沉下脸，已经有了些怒气：“你一个离经易道闹什么？战场上你一个人管什么用？我不会分心保护你，你继续留下是在找死！”
楚南仪没有在意他的火气，不紧不慢：“你以前不是问我，刚开始为什么那么讨厌你们天策府？”
“为什么？”
“当年我一个离经弟子，孤身一人行走在外，遇上歹人。”
他下面是什么没有说，将军也知道结果，离经弟子学的多是救人的手段，打人的本事却少而又少，遇上敌人多是被打得换不了手。
“危险时刻，一个藏剑山庄的小姐救了我。我对她一见倾心，”楚南仪转了下笔，“我万花谷虽然不是富家不是贵族，却也是书香名门，我还是师父疼爱的弟子。若论门第，也配得上藏剑山庄的大小姐们。打听到她的名姓之后，我寻去与她结交。你知道藏剑山庄的功法，就算是大家闺秀，练得起来的女子也不是小气扭捏的做派。我们那段时日相谈甚欢，我越来越倾慕于她。”
将军知道这事后来肯定没结果，否则楚南仪就不会说出没娶妻生子的话来，还是忍不住问：“然后呢？”
“我以为时机成熟了，便启程回了万花谷做准备。但是没等我向藏剑山庄提亲，”楚南仪放慢语速，看了将军一眼，淡淡道，“她和天策府的女将军私奔去了边疆。”
将军：“……”
信息量有点大，他要好好整理一番。
原来是夺爱之恨，难怪刚被分派到他身边做军医的时候，面对他的表情那么恨世嫉俗。
“自那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楚南仪长叹一声，“然后……”
他猛然抬手，对着前方一块巨石出手。
商阳指，阳明指——玉石俱焚。
这些技能虽然是针对人体穴位，但只凭楚南仪的内力深厚程度，施展出来完全能打爆这块巨石。
将军看着那块四分五裂的石头，耳边听着楚南仪说：“怒修花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