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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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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三月,我学会说出第一个字:冉。
莫名爱倚在床榻上,透过一叶小窗,临眺院墙。无聊时我偶尔会想,外间风雨数度,不知现今又是何等景况。
你顺理成章接下阮竹园,宛如一切未改。伺候我的仍是原先僮仆,除却父亲死士悉数斩杀,余人皆留在庄园,各司原职。
我是否就可以说,你,毕竟与父亲不同?
可惜昔日旧人若近我咫尺,我便哭闹不休。我惧怕他们会观尽我的丑态,然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扬起怜悯的音调,窃语纷纷。
我不知你是否明了,只是你从此再不允任何人进入我的居所,我的一切你事事亲为,再不假手他人。
江南的春,梅雨绵绵,凄恻哀怛,便似含了诸多的人世悲怨。
废去的筋骨在阴天很疼,好似有千万虫蚁窜动咬啮,将骨髓吸入他们腹中。
这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我,看我疼到极致,却僵卧床榻,吐出一声声裂肺的呻吟。
无能为力地,诉说着你一遍又一遍的疚言:对不起。
很多时候,我都想告诉你,我不怪你,冉,我不怪你。
血海深仇,父债子还,是江湖的规矩。
父亲欠你的,该我还你。
我知道那夜,你一直在门外徘徊,在我阖上眼帘的瞬间,窥见你破门的身影。
我也知道你立即喂我服下缠绵的解药,然后守着我,将我自魇海拉离。
只是冉,我还记得,那夜你的话。
你说我城府太深,自幼便从不轻信他人,阴沉淡漠,诸事不形声色。
你说我极记恩仇,睚眦必报,绝不放过负己对敌。
你说我心思细微,步步慎密,防不胜防,为人冷狠,历来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你说,你不愿冒险……就此留我在身侧,深恐他朝某日,祸起萧墙,措手不及。
我望着飞蛾扑火,心也随之焚尽。
冉,那夜,我的心好痛。
痛彻摧肝,直欲断肠。
现下如今,我口不能言,身不能移,陪在你身畔,冉,你是否便可心安?
而后一枕无梦,沉睡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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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桃花,无视脚下颠覆,开得依旧张扬。几支新绿越过墙头,招摇炫耀着它的妖娆。
早逝的残瓣,随风高舞,落上我的床榻,洒出诱人芬芳。
于是我扬起久违的笑,眼神流转,追逐片片嫣红。
你终于不再顾及我的拒绝,为我束上久散的发,为我披上锦缎华衫。
你搂着我,你说,你要带我出去看桃花。
困处庭院三载,我厌恶踏出此间半步,我厌恶又见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亦或者,是害怕见到那些面孔下隐约的碎语,和我已如流水逝去的往昔。
今日莫言,在他人眼中,再无风光,再无骄傲,余下的,不过一具残躯,一段悲哀。
但你,仍是执意带我踏出了这圈困我三载的泥墙。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梢繁叶,碎作点点,覆上了我的眼。
我不堪刺目白芒,于是转头将脸避入你的胸膛。
冉,其实,你不懂我。
你携我远游湖畔,一叶轻舟,鸣箫相和,你指点岸上长柳,粼粼水波。
夕阳西下,半江瑟瑟,春宵苦短,软玉旖旎。有琵琶微拨,声似珠玉,莺燕低唱,音起便是句句轻佻。
你与我卧在板上,随舟四荡,周边灯火辉煌,笑语弥扬。
许久孤处斗室,不闻红尘,我望着天际圆月,如处梦境。
只是我的梦,唯有的是腥风无数,愤恨难当。
你在笑。
淡淡的笑,温文谦雅,犹如我们又回到当初。
三年来,你日日守着我,诚惶诚恐,无微不至,现下,对于你,想必是难能的轻松解脱。
你陪着我,你却也并不快乐。
所以,我们都已然,难再度曾经的无忧。
但从此以后,我不愿再抗拒与你的出游。
我总爱看你侧首时不经意的微笑,以及摆脱血腥的挥洒自如。
一如从前,我是如此迷恋追逐着你的悠然,你的从容,那些却已逐渐失落在阮竹园角落,困缚在你魂灵深处。
我知道,你本极厌恶尔虞我诈,争权夺利。
你喜爱自由,无拘无束,你曾坐在我床前,对我轻言诉说。
你说若非家仇如海,难共戴天,你绝不会涉入江湖。
而你此生挚愿,便是结庐隐遁山林,封剑弄琴,静观沉暮。
我也知道,你接下盟主之位,是为了我。
父亲昔日双手沾染血腥太多,稍有违逆,斩尽杀绝,诸如你者,不计其数。
若无盖天权势荫庇,如今之我,只怕朝夕难保。
你彻日致力于寻尽天下名医,耗去无数奇珍药草,疗我毒患。良药苦口,我一碗碗咽下,却想知道你的所作所为,究竟几分是为爱我。
你最多的,终归是愧疚罢……
“言,你喜欢吗?”
你轻轻唤我,随我目光瞧去,发现我所羡慕的,不过是街角垂髻孩童手中的一串红糖葫芦。
红色的糖汁在阳光下亮如夜星,诱惑我前去摘掇。我闻言立即点头,期盼地望着你。你无奈摇首,伸指将我唇角残余米粒拭净。
“乖乖在这等我,我去给你买。”
我扬起夸张的笑容,看你走下酒楼木梯,消失在尽头。
你的背影在攘攘人群中依然出众,大把的糖葫芦握在你手中,想必你此刻定是人人侧目。
思及你的神情,我笑意难抑,端起桌前清茶,稍饮入喉。
“莫少主许久不见,不知可还记得凌某?”
身后一如预料,传来低声问候。
“明日戌时,莫言城郊寿铺恭候凌老大驾。”
端着茶的手微倾,温水直泄而下,在衣襟上溅出暗花。恰逢你见着这一幕,疾步行来夺过瓷碗,张口便是叹息。
我无辜而茫然,由着你取出长巾擦拭水渍,你的手掌拂上我的发,喃喃着我熟悉的那三个字:对不起。
冉,够了,已够了。
原来我们之间所隔的这道沟鸿,永难越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