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忧杳然去

1、仓惶

　　唐晓提着一袋肉包子慌慌张张地在路上奔跑，冷风灌进喉咙里，像铅一样沉又涩。到达食道又像针一样细细麻麻扎进去。她匆忙深吸一口气，用围巾堵住口鼻，蒙头往前冲。再快一点，就要迟到了。今天似乎格外倒霉，站台上的车左等右等不来，她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遭，往路的尽头张望，那个红点依然没有出现。倒霉？似乎这个词也不适合她，她的心是宁静的。已经迟到半个小时了，她冷静地计算着时间，如果到达教室，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那么就是迟到将近一个小时。第一堂课已经结束了。不过她也好像无所谓的，毕业的课程谁还有心思上呢。
　　她总是有这个毛病，临走的时候几次三番回去看门锁紧了没有，使劲拽拽那把普通的再普通的铁锁，它泛着冷硬的金属光。她总有些行动上的强迫症，即使此刻并不在乎一节两节的课，身体上总是仓惶的。
　　这和她谈男朋友有着一致的效果。即使她没有多么喜欢那个男人，她也必须强迫自己每晚打个电话发条简讯过去。仿佛这样，她就完满了。
　　跑到教室，第二节上课铃声刚刚响起。她溜进最后一排，挤开舍友，钻到向阳的角落里去。包子冷掉了，像个固体硬块，她往嘴里猛塞了一口，呕得又吐出来。舍友发出一声嫌恶的叫声，她笑了一下，又塞进一口包子去。
　　食物散发着熏人欲醉的腐烂肉味，迅速传染了整间不通风的教室。所有的人讳莫如深地在心里骂着她，舍友捂着鼻子躲很远，她老神自在地一口一口吞着难以下咽的硬固体，觉出了从起床起第一次细微的快乐。
　　早上她做了一个噩梦，她哭着跪在地上，请求原谅。她许诺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那样做了，她贱到了骨头里，她匍匐地上，像八点档的狗血剧一样，抓着一个人的裤脚。她说求求你了，我哭着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求求……
　　她梦里清醒地知道那只是个梦，于是她冷静地等着那个贱到骨头里的魔鬼演完了。醒了又变成白天里装模作样的好人。
　　然后，她迟到了。
　　她咬着包子望着窗外冷峭哆嗦的麻雀，心里还弥留着那种卑贱的快感。她真是讨厌冬天啊，她那么地怕冷。听说人只有在酒足饭饱的时候才有闲情喜欢冬天。她钻在帽子围巾手套耳套和羽绒服靴子里，依然觉得自己就像窗外那两只哆哆嗦嗦无处安身的麻雀。
　　她行尸走肉地晒在这个阳光下的角落里，想起神雕侠侣里的风陵夜话，郭襄在姐姐姐夫等一众兄弟姐妹的围坐下，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她听着来往南北的游客们大侃神雕大侠的故事。那副单纯天真的模样，她一直好嫉妒。
　　可是后来郭襄开辟峨眉，终生孤独。
　　残羹冷炙在胃里凝结成块，就像凌晨那场噩梦遗留下来的仓惶在心里凝结成块。经过了一个上午，都消化不良。她简直没法吃饭了。
　　桌洞里不知不觉遗留了很多垃圾，她没法看着它们张牙舞爪地在那里。她也不想走两步去扔掉。于是心里强迫症地握紧了那些固体凝块，她握紧了，握暖了那些垃圾。就像攥紧了心里不安仓惶的所在。她攥紧了，攥死了它们。
　　舍友叫了她一声，下课了，去吃饭吧。
　　她猛地作呕，推开那女生一路往洗手间奔。
　　奔跑，从肚脐灌进风，从胸口流窜出来，像在胳膊上插上了翅膀，她跑啊跑，把身体里噩梦循环的凝块都吐出来，把它们都吐出来！
　　从前是天真无邪的模样，掉进尘世里，再捞起来却是只流血化脓的魔鬼。
　　她攥着那只肉包子往学校外面跑，那么的冷，喉咙灌进了冰渣子，呼哧呼哧拉风箱。掉进胃里，掉进肠子里，掉进她从不完满的生命里。
　　她还有三个面试，机智地从下午一点安排到下午五点，这样可以一次性解决，永无后患。她站在站台前，想着这回一定不要迟到了。每个面试半个小时搞定，进去诉说自己的姓名、年龄、星座、历史，像是完成一场痛快淋漓的换血交接仪式，然后立马走人。
　　她可以打个电话给男朋友，叫他一起晚上看个电影，陪她散步回家。临走，可以允许抱抱她。就那样，轻轻地，温柔地，什么都不要想的抱抱她。
　　然后，把她独自扔在黑夜的面前。
　　她渴望新生，又渴望永无尽头的黑夜。那样，她就不会在醒来的时候必须装模作样变成一个好人。她可以呲牙咧嘴，可以愤世嫉俗，可以甩开膀子和它干一架。
　　她把门锁紧了，紧得不能再紧，舍友在床上开始睡，一呼一吸那么恒久绵长。她蜷缩在被子里，抱枕搂怀里，被子围紧了，背靠着墙壁，这样退避三舍再无包抄围攻之危，那样暖心又稳妥地，她安心了。
　　在黑夜里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