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之痛(第一部)》炉子

102、夫妻恩情

　　幽州城，城主府。

　　坤凤再次抬起眼，静静地瞧着对面盘子中那个血肉模糊的头颅。

　　那不是他。
　　毕竟也是三十年的夫妻，她对他再熟悉不过。每一寸的皮肤，每一道的皱纹。
　　这个头颅，乍一看，的确是很像他。
　　然而却不是。

　　以他的机敏而言，怎么会轻易地在兵变中被击败呢？
　　十年前，他就是以兵变起家的。
　　他应当会时刻提防着不要重蹈覆辙。而且，他一直以来，始终不就是这样做的么。

　　坤凤垂下眼帘，尽量使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
　　在她的身边，有几个女子在哀哀地哭着。
　　她们是他的老母亲，三个年轻的侍妾，自己的女儿。
　　她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及时地逃走。
　　这使她感到欣慰。

　　既然他能够带着儿子们安全地离开，就说明。。。
　　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渐地浮上心头。她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却抹不去这个念头。
　　她思索一会儿，隐约想明白其中的关键。

　　前几天，她也听说永平即将开战的事。她也曾听贴身的侍女说，前天夜里，有来自朔州和飞龙堡的客人，在密室中和他谈好久。
　　她知道，来人一定是来商议借路的。这当然会让他很为难。
　　借与不借两种选择，都会让他种下祸根。
　　如此两难之下，他一定会睡不着觉的。
　　然而，在客人走后，据说他好好地睡一大觉。
　　她当时就很迷惑，怀疑通风报信的侍女没有打探清楚。
　　现在看来，他果然是想出两全之策，可以放心地高卧安眠。。。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大厅中央那个指手画脚的年轻人。
　　他是前任城主诸洛的独子，名字叫诸歌。
　　这人很兴奋，苍白的脸上都是粉色的红晕。
　　在经历十年的幽禁之后，他一定为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与权力感到无比的意外吧。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不过是一出短暂的戏。
　　她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

　　诸歌此时正好吩咐完众人，向她们走来。
　　他神气地看着这几个女人。嗯，这三个侍妾倒也年轻美貌。
　　他抬起一个女子的下巴，笑道：“这小样儿，还真俊。你是想死呢，还是想活？”
　　这个女子立刻回答：“要活，要活。。。我愿意伺候公子。”
　　另外两个侍妾也迫不急待地摆出媚笑，叫道：“我也要活，我也要活。。。”
　　诸歌大笑，走到徐珊珊面前。

　　徐珊珊虽然年轻，倒没有什么美貌。她轻蔑地看着对方，哼一声，根本不屑于说话，只是“呼”地一下跳起来，对准身边的柱子就撞过去。
　　“呯”地一声闷响，她十七岁的生命就这样结束。

　　诸歌一愣，眼神有些迷惑。
　　当年兵变时，他的母亲就是这样自杀的。
　　在同一根柱子上。
　　往事历历在目。。。

　　诸歌咧嘴笑笑。他望向徐如岳的妻子和老娘。

　　坤凤苦笑一声。她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如此刚烈。
　　张氏已经快七十岁。她颤抖着，发出尖利的叫声：“珊儿。。。”这是她最心爱的孙女。
　　张氏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瓶子，慢慢地把里面红色的液体倒在嘴里。
　　她昏花的眼睛，牢牢地看着坤凤，轻声说：“我先走。。。这东西准备好多年，我还以为用不上呢。”
　　在剧痛袭来之前，老人轻轻地眨眨右眼，瞟一眼盘子里的人头，绽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坤凤微微点头，也笑笑。
　　作为亲生母亲，张氏当然也知道，那里面放着的，不是她儿子的头颅。

　　因为兵变在仓促间到来，一点儿预兆也没有，坤凤根本就来不及准备毒药什么的。
　　她摸出怀里藏着的剪刀，顶住自己的喉咙，又笑笑，对着诸歌轻声说道：“诸公子，这夺位争权的事情，和我们这些女人无关。我们虽然因此而死，却并不怨你。”
　　她用力捅下去。然后就倒在地上，死去。

　　诸歌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
　　忽然间，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和祖母。她们当年自尽时，也是这样无奈吧。
　　看着那三个侍妾谄媚的笑脸，他忽然觉得很无聊。
　　“把她们拉出去。。。砍啦。”
　　他说完，就离开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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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幽州城某个偏僻的地方，有个不起眼的宅子，平时似乎没有人住。
　　虽然有破败的外表，里面其实相当宽敞，而且守卫森严。

　　徐如岳坐在宅院深处的房间里，听着手下汇报兵变的情况。
　　“。。。太夫人、夫人和小姐自尽。三位美人被杀。”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他的脸上仍旧忍不住微微地颤动一下。
　　“嗯，别的情况呢？”

　　“张将军、李将军、孙将军都带人逃出城去，令狐将军、赵将军已经投降诸歌。”
　　这也是在计划之中的。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坐在边上的何昆看看徐如岳的脸色，问那个探子道：“她们的遗体。。。”
　　“听说诸歌已经派人安葬到城外。”毕竟，坤凤也是诸歌的亲姑姑啊。

　　徐如岳挥挥手，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说道：“老何，你再详细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我去花园里转转。”

　　他的情绪其实很激动，却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

　　花园里一片萧瑟的冬意，厚厚的积雪中露出花木干枯的枝条。
　　徐如岳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轻轻地叹息一声。

　　城里所谓的“兵变”，其实就是在徐如岳的导演下，假装被杀死，由已经被软禁十年的诸歌担任城主，然后借路给青川风和西山瑞雪。
　　这样一来，徐如岳可以推托责任。反正他当时失去对城市的控制嘛。哪里该由他负责呢。

　　两天前，徐如岳派一个心腹去找被软禁的诸歌。诸歌是上任城主诸洛的独子。在十年前，徐如岳是诸洛的部下。徐篡权后，因为实力不够，无法立刻控制局势，就对诸歌及原来的众将采取怀柔政策。
　　徐派来的这个心腹劝告诸歌：“现在形势如此如此，幽州城成为必争之地。现在青川风与西山瑞雪愿意支持我们，来个里应外合。我们不仅可以报仇雪恨，也没有后顾之忧。”
　　诸歌一开始当然会犹豫，禁不住这人花言巧语，终于同意试试。
　　他当然轻易地就取得成功。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幽州城就换城主。
　　而且，令诸歌最高兴的是，那人送来徐如岳血肉模糊的人头。
　　诸歌于是按照约定借路给青川风与西山瑞雪的联军。再有两个时辰，青川风等人就要进城。
　　。。。

　　徐如岳轻轻地又叹息一声。
　　虽然一切都很顺利，他却没有丝毫的愉悦。
　　这个金蝉脱壳之计虽然能够解决他面临的两难抉择，却让他付出惨痛代价。
　　为假戏真唱，他牺牲掉自己的老娘、妻子和女儿。

　　其实有的是时间把她们安全地送到城外。
　　可是，帝都的那些家伙精明得很，当然会怀疑他是在使计谋。
　　现在搭上她们的性命，这出戏就相当地真实。

　　现在徐如岳最恨的人，并不是诸歌，反正这小子也是个傀儡。
　　他最恨的，是青竹红玉那个魔女。正是由于她执意要发动战争，才逼着自己走到这一步。

　　可怜的坤凤，在临死之前，一定知道自己故意牺牲她。
　　她说给诸歌的话，其实就是要说给自己听的吧。
　　他的心，因为愧疚而痛楚着。

　　三十多年前，自己不过是个潦倒的大兵，除身材魁伟、相貌端正外，再没有其他的本事。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那时只有十几岁的坤凤。
　　少女总是喜欢高大英俊的青年嘛。坤凤对他一见钟情。
　　她那时哪里想得到，她会在以后付出多少代价。

　　作为城主的幼女，坤凤给他飞黄腾达的机会。不过三年的时间，他就从默默无闻的小兵当上副将。是她教会他识字，把他的小名徐黑子改为徐如岳。
　　三十年前，坤凤的哥哥诸洛继任城主之后，他们就成亲。
　　最初的日子也是恩恩爱爱。一年以后，他们开始争吵。

　　毕竟，他们的出身与教养有太大的差别。。。曾经灿烂的爱情也就在岁月中渐渐死去。。。
　　直到十年前，徐如岳长到羽翼丰满那一天。他杀掉诸洛，篡夺城主之位。
　　得知此讯，坤凤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过好久，才轻轻地笑一声，说道：“也好，我此后就专心地姓徐吧，和诸家再无瓜葛。”

　　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很后悔、很痛苦。
　　可是，她没有埋怨他一句话。面对如此负心薄幸的丈夫，指责与怒骂又有什么意义呢。
　　最后，为保住他的权力，他把她留在城主府，任凭别人处置。
　　就算诸歌念在她是自己的亲姑姑，不肯杀她，她又有什么面目活在这个世上呢。
　　她只有自己了断残生。
　　。。。

　　徐如岳曾经担心，坤凤会因为愤怒而揭穿自己的把戏。
　　然而，她却只是笑笑，就这样死去。
　　。。。

　　一个少女缓缓地走过花园。她穿着淡蓝色的衣裳，外面套着雪白的皮裘坎肩。
　　多么熟悉的背影啊。。。她就是三十多年前那个对他嫣然一笑的美丽少女吗？

　　徐如岳“呼”地一下跳起来，跑到少女身后，一把抓住她，叫道：“坤凤，坤凤。。。”
　　那少女惊讶地回过头来。

　　徐如岳讪讪地涨红脸，说道：“对不住，我认错人。”
　　三十年如尘的岁月，真的已经过去，再也不能回来。

　　鹰小莲微笑着摇头，道：“没关系。。。你也住在这里么？你是哪里送来的人质？”
　　她还以为，只有他们三个人质住在这里呢。

　　徐如岳苦笑一声，道：“是，我也住在这里，也是人质。。。是帝都的人质。”
　　他转过身，快步离去。

　　鹰小莲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人好生奇怪。
　　她想一会儿，也想不明白，只好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因为脚上受伤，翠妞根本无法行动，反倒要由小莲来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好在小莲平时就很勤快，倒也不觉得辛苦。
　　他们三个人质都住在花园中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里。院里有十来间房，他们分别住三间。
　　薛永涛随身带着许多书，每天只是埋头读书，基本不出屋子。
　　翠妞脚上有伤，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根本走不了路。
　　这一来，小莲倒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佣人，每天要给他们准备食物，还要伺候翠妞。

　　空闲的时间，她就坐在自己屋里绣花。
　　按当地风俗，女孩子到了十六七岁，就该嫁人。
　　新娘当然要自己准备嫁衣和其它绣品。
　　好在小莲已经绣好绝大部分，现在干的活，都不是急用的。
　　哪怕是下个月就成亲，她的嫁妆也够用。

　　今天已经是他们来到幽州城的第三天。
　　快傍晚的时候，一个守卫送来一包药，说是给翠妞用的。
　　当时三个人正坐在桌子边上吃饭呢。

　　等那个守卫走远，薛永涛忽然微笑一下，低声说道：“他们已经安全通过。”
　　两个女子莫名其妙地问道：“他们是谁啊？”

　　“当然是青川城主和西山将军啊。”
　　翠妞是个笨人，听到这个解释，高兴地点点头，就接着吃饭。

　　小莲眉头微皱，想想，却什么也没有说。
　　等薛永涛回自己房里后，她也跟着走过去。
　　“薛少爷如何得知他们已经出城，而不是刚刚进城呢？”
　　“现在的青川城主虽然年轻，但完全继承老城主的谨慎。他当然会担心徐某人来个关门打狗，所以他一定会迅速通过，不会停留。另外，就算是他想停下来歇歇腿，徐某人也会担心他来个顺手牵羊占据幽州城，肯定会催着他们快点离开。。。他出城后，想要通知我们这件事，就派人给这位新姨太太送药来。”
　　小莲轻轻地点头，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机灵，别人这种弯弯绕的心思也能猜出来啊。”
　　“这不是孩子，我已经十四岁。”
　　小莲笑着站起来，说道：“好，好，你是大人。”

　　她走出院子去打水，又看见中午见过的那个中年男子在花园中沉思。
　　一个守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句什么，他就跟着守卫走远。
　　小莲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只是觉得这人好怪。
　　他脸上的宭迫与懊悔，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怔怔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花园的墙边。
　　。。。

　　徐如岳匆匆走回他的临时总部，何昆已经在等着他。

　　何昆问道：“既然他们已经出城，我们是不是。。。”
　　徐如岳沉吟片刻，问道：“他们真的只有六千骑兵？”

　　“准确的数字是骑兵五千七百二十人，另外有三百五十人是工兵、运输兵和杂役。”
　　徐如岳双眉紧皱，说道：“看来他们的联盟也不牢靠。双方都只是动用一少半的兵力，剩下一多半人马留下守城。”

　　“呵呵。。。想必是如此。另外，他们也担心我们会趁火打劫嘛。”
　　“可是，这么少的人马，哪里能攻得下永平城呢？估计老刘总有三千多人吧，至少需要两万人来攻城嘛。。。青竹红玉向来讲究集中优势兵力消灭敌人的，怎么这次。。。”

　　何昆扯着胡子，想好一会儿，点头道：“她当然不会如此冒险，只凭着这区区几千人就去攻城。。。按说她南边平州城那里应该能抽出来六千人到一万人规模的兵力。可是，帝都方面不会让这些部队北上的，一定会在中途拦截。。。谁知道呢，这个魔女说不定会变戏法吧。”

　　两个人推测一会儿，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妙计，只好不去想。

　　徐如岳提出了第二个需要决断的问题：“我们是现在杀掉那白痴呢，还是等永平城决战有结果再说呢？”
　　当然等一等最好。就怕夜长梦多，万一诸歌这小子真有心计，说不定会假戏真做。
　　何昆笑道：“城主不必担心，他不会反客为主的。现在我们完全掌握着局势。他一有异动，我们立刻动手结果他。。。还是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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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这位诸公子还以为自己复仇成功，高兴得睡不着觉。想到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他开始打算着着手扩军备战，从此可以大展宏图，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够一统天下呢。
　　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徐如岳在暗中操纵着。

　　徐如岳仍旧好好地活着，亲自看守着那三个人质，在城中某处平静地生活呢。他也始终在牢牢地控制着幽州城。
　　因为他要耐心地等待，等着永平之战的结果。

　　如果青川风和西山瑞雪的联军一败涂地的话，他就立刻出兵西进，去攻打朔州城。
　　如果这支小小的联军能够奇迹般地攻克永平城呢，他就先按兵不动，瞧瞧局势如何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