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父亲之死 ...
-
秋夜,月圆。
饼在桌上,桌在院中,人在月下。
母亲切了月饼分发给孙子和孙女,妻子与姐姐、姐夫磕着瓜子闲聊。父亲说最近胸口疼的厉害,吃了几副老中医的草药也没见效。
我建议有空去大医院做详细检查,父亲摇摇头,说庄稼人的命又贱又硬,能拖就拖,哪有钱进大医院哪。
姐凑过来说,爸妈年纪大了,耕种那五亩多田地越来越吃力了。平时自家的活儿也多,她也很少回家帮忙打点。姐才三十多岁,一手的老茧,满脸的风霜,早年的灵气荡然无存。
我叹息一阵,起身沿着田间小路徘徊。
我想起了小时候姐经常在晚上带着我到三里外邻村一大户家看电视,我们又稀奇又兴奋。回来要经过几个陡坡,天生体弱的我双\腿颤栗着不敢挪步,姐就背着我回家,其实她也大不了几岁。姐说我们长大后也要过电视里那种天天有肉吃的生活。
我想起了小时候父母经常早出晚归,姐搂着我坐在门槛瑟瑟发抖的情景;我想起了小时候姐带着我在阳春的小河旁洗衣,在夏日的晚霞中捕蜻蜓,在深秋的田野上割猪草,在残冬的寒风里挖莲藕的一幕幕。
我想起了中学时代姐陪伴我到深夜挑灯夜读的身影;我想起了大学时代姐站在宿舍外给我送熟鸡蛋和烤红薯的笑脸。
想着想着,我就止不住潸然泪下。
姐年轻时水灵清秀,是野塘残荷中的一朵白莲花。我从小就对姐说:“长大了我要带着你离开这个屙屎都不长蛆的鬼地方,我们一起走出这座大山去寻找童话里的快乐生活。”到现在我都没能让姐走出这座大山,她嫁给了一位勤劳质朴的年轻泥水匠。
我从小深爱着的姐,我无法改变她的命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花儿般的生命在大山深处逐渐凋谢,在贫困劳苦中日趋枯败。
中秋夜晚,老丈人气急败坏的叫嚣:“过节都不回来看看,花钱养这么大有啥子意思?羽毛长齐了,就巴不得我早死,从今后休想再拿走我一分钱!”丈母娘以少有的宽阔胸襟劝道:“她那是到婆家缓和关系去了,毕竟一家人,何必斗鸡眼似的?”
老丈人大碗的喝着杂酒,大口的嚼着月饼,大把的抹着热泪,对着一碗又一碗的猪肉呜咽道:“养个女儿倒贴钱,平时话都难得说上一句。不要说来孝敬个什么,连茶都喝不上一碗,糖都吃不到一颗。养个儿子更可恨,一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三天两头来要钱,老\子有个伤风感冒看都不看一眼。”
这番年老无靠、凄凉婉转的话传到妻子耳朵里,妻子的泪水浸\湿了整个阳台后才上床睡觉。没过几天妻子就带着儿子去看晚景凄凉的外公去了,老丈人看着外孙呲着嘴笑了半天,他逢人就说:“这是我的小外孙,你们看他这大耳朵,这饱满的额头,你们再摸\摸\他头顶上这块龙骨,长大后完全就是当□□的料。”然后他很是惋惜地说,到那时他早就不在了。
这个欢天喜地的老肉贩把外孙放在案板上,耐心地讲着哪坨肉是猪的屁\股,哪坨肉是猪的大\腿,哪坨肉是猪的脖子。他无限深情地告诉小外孙,你长大了如果不想当□□就跟着我卖猪肉吧。以前各个朝代的皇帝要吃猪肉,现在大大小小的官老爷也要吃猪肉,所以卖猪肉是一项很有前途的职业。
老丈人的租住房很窄,老两口睡客厅沙发,他们那位不愿卖猪肉却胸怀鸿鹄之志的儿子睡里间的木床。妻子在天黑前带着儿子回来了。由于在菜市吹了一下午的风,又在返回的浑浊车厢颠簸一阵,第二天儿子就生病了,后来发展成间质肺炎,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才愈合。
妻子带着儿子又去了几次外婆狭窄的出租房,每次回来不是流鼻涕就是发高烧。报社的工作越来越繁琐,坐在编辑部又很担忧儿子的病情,于是我坚决反对妻子再带孩子去菜市场的猪肉摊位了。
那天正在总编室挨训,妻子打来电话说儿子受伤了,正在医院包扎。我丢下怒气冲冲的总编心急火燎的赶到医院,看见脑袋绑着绷带的儿子哇哇大哭。
原来妻子禁不住父母的召唤,和儿子去狭窄的租住房吃猪大肚炖萝卜。老丈人和小外孙在床上玩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游戏,小外孙一时打得兴起,不想从床上跌落到地上,后脑勺摔了一条缝。我恨恨地瞪着妻子,然后恶狠狠地骂道:“老不死的东西!”妻子惊愕地看着我,半天无语。
父亲的疼痛、眩晕日益严重,我带着他到城里的大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你父亲的心脏存在严重的问题,并且心脏周围的几根血管有的被斑块堵住了,有的快闭合了,血都流不过去了。目前非常的危险,必须马上手术。”
我问非常危险是什么意思,医生说:“非常危险的意思是随时都有去见上帝的可能。这一分钟他还在和你说话,下一分钟也许就完蛋了。”医生吩咐我赶快回家准备二十万,在磨蹭几分钟病房就没有床铺了。
“二十万。”我低声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姐无声的淌着泪,母亲满脸悲悯地望着消瘦的父亲。然后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移到我身上,或许她们认为此时我是这屋里最坚强的依靠,完全有办法度过难关。
我闪烁的目光随即转移到电视上,主持人正在播报这些年国内很多省市在民众医保、社保、公共安全领域所取得的巨大成效,说据一项民意调查显示,中国人的幸福指数正跻身世界前列。
母亲卖掉两头肥猪、一头黄牛和数十只鸡鸭,姐夫把他在银行的存款全取了出来,加上从亲戚那里借来的凑一起才七万多一点。我估算着把股票、债券都卖掉,把保险全退了也就差不多有二十万了。于是我说回去准备一下,下周就去手术。
妻子对于我的举动表示了强烈的惊讶和反对,她说她母亲过几天要来借五万,给他弟弟买婚房。她说现在股票直线下跌债券直线上涨,都卖了我们就亏惨了。她说亏你想得出来,连娃儿的保险都要退。我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钱亏了还找得回来,父亲亏了就找不回来了。妻子接连三天两夜都没再和我说一句话。
丈母娘听说后丢下案板上的肉,急匆匆跑来对我说:“你把钱全拿走了,你让你老婆儿子去喝西北风啊。孩子三天两头有个感冒的咋办?家里要有个什么事你到哪儿找钱去?”
她粗着脖子非常恳切地说,你要尊老也要爱\幼,更要爱护老婆。没有爹妈肯定没有你,但是没有老婆会有你儿子吗?没有儿子你活着还有啥子意思呢?她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一个男人应该担负的责任,以及怎样平衡一个家庭的和谐稳定。虽然她说的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但我也承认她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丈母娘见我仍然一意孤行,便板着脸道:“你要嫌我多话,我也不说了。本来我看你们这两年手头也不宽裕,打算向你借五万,既然你对你爹妈都这样大方,我也不说借了,你直接给我五万吧。你买房装修我给了十万,现在我只要你五万,你又没亏本。”
她为我描述着她未来儿媳的乖巧懂事,又和善又孝顺。她儿子对她未来儿媳简直一往情深,他说如果一个月内不能和她结婚,他马上离家出走,走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未来儿媳答应结婚的条件就是要有一套新房,并且一个月内没看见新房她就和另一个有新房的人结婚。
丈母娘说她把老本都拿出来了,还差五万,她的儿子儿媳就可以住进新房了。说话间,老丈人也来了。老丈人首先对我父亲的病情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和慰问,对我砸锅卖铁的救父行为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和赞赏。然后他说他老了,想歇息了,指望着儿子为他养老送终。他说只要儿子结婚成家就不会再折腾了,他就可以安享晚年了。最后他说希望我能拿出五万来成全他这个垂死之人的最后心愿。
妻子撇下哭闹的儿子径直去卧室取来五万纸币,装进了可怜巴巴的肉贩的包里。肉贩临走时说:“叫你爸保重身体,等我再卖两个月猪肉,我就揣着钱去看他。到时再动手术也不迟,你看我几十年的心肌炎,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我怀着复杂的心绪回到老家,木然的望着门前那片翠绿的竹林。竹林遮掩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河道,河水冰凉而清透,一块块石头,一处处石穴,聚集了一个个螃蟹,一群群鱼儿。
小时候,父亲荷锄归来,总要到河里东摸\摸西看看,带回些多少不一的鱼蟹,煮熟后让我和姐吃。他说小孩吃了长身体,大人吃了肚子痛。于是我和姐吃尽了所有鱼蟹,免得爸妈吃了肚子痛。河道旁是阡陌交错的水田,那是成群的鸭子的乐园。那些年,我和姐垂涎欲滴的看着家里那些丰\满的鸭子,母亲说不能吃它们,否则我们姐弟的学费就没了。
恍惚中听见母亲愤愤的说:“是救命重要还是结婚重要?”姐含恨带怒地说:“凭什么他们要拿走五万?我爸还等着钱做手术!他们就这样不管我爸的死活,再说他们出了钱买的房子,他们的宝贝女儿还不是有份。”姐夫突然说可以用医保报销一部分,我说管用的药品耗材都是自费,不管用的才可以报销,最后能报销下来的少得可怜。
想到父亲是几十年的老党员,不知村委会能不能资助些。我找到村支书给我父亲申请困难党员,村支书满脸歉意地说:“现在党也困难啊,村党委还欠着银行一屁\股债呢。”第二天村支书提来一袋米,他勉励父亲以顽强的毅力与病魔作斗争,争取早日康复,继续发挥老党员的余热。
母亲忍着屈辱四处借钱,都无济于事。她问我能不能找人借点,我说借一块两块、一百两百还容易,借一万两万就难了,别人要不怕你还不起,要不就没把你看上眼不愿借。母亲悲戚戚地说:“他这是在等死啊。”
我让父亲再等两三个月,到时我要领一笔奖金,再向老丈人借点,就可以动手术了。父亲点点头,揉搓\着疼痛的胸口,默然地望着门外。
父亲在我离开后,一直到去世,再没说一句话。
一个烟雨蒙蒙的午后,父亲一下瘫倒在院坝中央就再没能站起来。他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他在冰硬的水泥地上孤独的躺了一下午,才被\干完活儿回来的母亲发现,浑身湿透,虽然他已经感知不到了。
父亲被安葬在村口公路旁的山丘上。公路离我家约半小时路程,在外地求学的那些年,每逢下雨路面泥泞,父亲总会送我至此,我脱下沾满泥巴的雨靴,换上父亲手中为我提着的皮鞋,接过父亲背上的行囊,踏上远去的客车。无数次回眸,总会看见父亲站在风雨中目送我远去的身影。
若干年后,我再次站在公路边踏上远去的客车,看着山丘上父亲的坟头,野草茂密,松林森森,寒鸦数只,啼鸣哀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