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她依旧在苟》赢鱼

9、009

　　她忽然笑了起来。

　　录像机还在开着，熊萌萌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她不是很在意。
　　“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带我出的国。”熊萌萌又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我妈那时候跟我说，如果可以的话，以后都别回来了。”
　　那时候熊萌萌还很小，只比她坐的凳子高一点。她懵懵懂懂地点头，紧接着尝试融入新的环境。
　　别人都说英语，她学过一点，跟着大家一起说英语。
　　回家再跟妈妈一起说中文。
　　孤儿寡母过的日子挺辛苦，但是好在母女俩都很开朗。她妈妈学历高能力也好，所以很快就从唐人街的脏乱差小屋子里搬出去了。
　　“我们当时在纽约住，上的是公立小学。”熊萌萌回忆起当时的事情：“后来我妈换了个工作，从办公室的文员变成了贸易公司的报关，收入就高了。”
　　等到家里更宽裕的时候，差不多是熊萌萌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后来我妈遇到我继父，他们两个结的婚。婚后一年有的孩子，起的名字叫亚瑟。”熊萌萌说：“名字是我起的。”
　　“你们姐弟关系……挺好的吧。”
　　“我觉得挺好。”
　　熊萌萌深吸一口气：“亚瑟也很喜欢我。”
　　不能简单地说喜欢，而应该说是他们之间的血缘本就是一种紧密的联系。姐姐照顾弟弟，弟弟也崇拜姐姐，一直看起来都很好。
　　看起来很好。
　　“那不是……挺好的吗？”柏青说：“我都想有兄弟姐妹，但我是独生。”
　　“兄弟姐妹也有兄弟姐妹的不好。”熊萌萌闭上眼睛，又叹了口气。
　　裂痕多少来自于熊萌萌从小到大的会读书，以及后来为了进一个好大学多次在中学参加了各种竞赛。她脑子聪明转得快，思维又缜密，还肯读书，在很多国内甚至国外的奖项上无往不利。家里之前有一个柜子专门放熊萌萌的奖项、证书和奖杯，到后面甚至需要空一墙面的书架来展示。
　　熊萌萌是继父和母亲的骄傲，每当她又拿了奖回来之后，继父总会对儿子说些向姐姐学习的话。
　　“我继父是一代移民，多少还是有些传统思想，希望儿子更出息。”熊萌萌的眼神暗了下去：“所以亚瑟一直挺有压力的。”
　　但是姐弟之间的感情一直还是很好的，甚至亚瑟会主动跑来让熊萌萌教他读书。他肯学，熊萌萌也认真教他，于是亚瑟的成绩好过一阵子。
　　但是打击很快就来了。
　　“我继父出了车祸之后，亚瑟很沮丧，我妈也很伤心——她一直很辛苦，之前自我奋斗，后来跟我继父一直在打拼，结果好不容易有了很幸福的家就又有飞来横祸。”熊萌萌抹了一把脸：“我继父葬礼之后没过多久，她就查出了乳腺癌，而且恶化得很快。”
　　熊萌萌在自己大学的一年内参加了两次葬礼，并在母亲下葬之后跟弟弟谈过一次。
　　“我跟他说，我们两个都没有父母了，以后要相依为命。”熊萌萌说：“家里的钱勉强够他大学学费，我自己这边也做了点项目挣了点钱——希望他能接下来认真学习，考到足够的分数。”
　　这是非常现实的讲法，熊萌萌也做好了自己省一点让亚瑟能安心复习的打算。
　　在她毕业之后，首先考虑的是薪资优厚的岗位、工作虽然忙碌，短时间内却攒了一笔钱足够亚瑟的学费和生活费——亚瑟自己考上了寄宿制私立高中，学费昂贵，学业繁重，双休日也一直专心学习，最后考上了排名前30的大学。
　　“那段时间我们很少见面，每次见面都跟对方报喜不报忧。”熊萌萌看着手指：“我后来才知道，亚瑟在高三的时候已经在买这种药了。”
　　是他同学带着他买的，说是短时间内可以很有效地提高效率。亚瑟用了一段时间后觉得有效，短期的服药就变成了长期。
　　等到最后，没有这种药就已经没办法正常生活。
　　“这本来是治疗多动症的药物，”熊萌萌查阅过资料：“谁知道会被用来做这些事情。”
　　而乱吃药也是有代价的，因为服药所以摧毁了身体本来的功能，导致了各项机能的紊乱，最重要的是，摧毁了他原本可以训练的思考的能力。
　　所以他为了找回那种感觉，用药的药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终于……
　　“Boom.”
　　熊萌萌的手指动了动：“一切灰飞烟灭。”

　　柏青觉得憋屈得很，尤其是听熊萌萌讲话的时候。
　　她说话一直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其他人的故事，就好像她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可她的情绪很浓烈，浓烈到哪怕是平淡的语气，依旧让人感到窒息。柏青深吸一口气，却依旧感到心被一只手攥紧了。
　　“……这不是你的错，小熊。”他试图安慰她：“只是……他不小心走错路了。”
　　“可是这个代价太大了。”
　　熊萌萌抬眼：“我承受不了这些。”

　　只是一个人吃了不该吃的药，就让她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熊萌萌后来在家里发呆，手里拿着亚瑟的遗物，总是在反复思索要是她多做点什么，会不会一切就会不一样。
　　如果她多关心一下亚瑟，不给他那么大的压力，不告诉他家里的经济情况，而是自己一个人扛下来呢？
　　事实证明那根本不是什么难以扛过去的艰难岁月，熊萌萌自己一个人也挣到了比想象中更多的钱。
　　她失去的是母亲和继父，她那时候已经成年了，她抗压能力更强。
　　亚瑟失去的是亲生父母，他还是个中学生，他在青春期。
　　他还很脆弱，脆弱到承受不了外界突然降临的打击和动荡，以及原本扛在父母肩上的压力。
　　哪怕她多承担那么一点点，是不是亚瑟就不会死。

　　柏青父母双全，看到熊萌萌的状态吓了一跳。他拍拍栅栏，看到熊萌萌还清醒之后长舒一口气。
　　“如果实在不行，把我当成犯人一起也行。”熊萌萌说：“听说组织犯罪判得更重。”
　　“我的祖宗。”
　　柏青差点给她跪下：“饶了我们吧，我们还想实现法治国家呢。”
　　熊萌萌笑了一下，挂在眼睛里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擦擦眼睛，本想擦掉自己的情绪，眼泪却又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像是真的忍了很久很久，终于负荷过重，掉下来了一样。
　　哭吧哭吧。
　　柏青想，哭过就好了。
　　哭过之后，会想开的。

　　但现实往往不那么友善。
　　在打算送熊萌萌回招待所的时候，检察院那边又提了意见。按照规定，熊萌萌作为涉案人员之一，即便有举报行为，也应该暂时交由看守所管理——如果住在招待所，不符合规定，同时熊萌萌还会有逃跑并且联络外界透露办案信息的可能性。
　　这个提法一出来，张队立刻反对，并且认为检察院这个做法极其不妥当。
　　“熊萌萌本人是为本案作出重大贡献的线人，而且本人非常优秀，以后还会给我们本市的缉毒工作作出重大推动作用——她本人的态度也很端正，在这种情况下把人送到看守所管理是非常不好的。”
　　张队皱紧眉头：“进看守所这可是要进档案的，王处，你们这个提法出发点我知道是为了遵守规矩，可具体情况要具体看待，这一笔要是写上，那对人家小姑娘影响太坏了吧？”
　　“我看过她的情况了，她在国外工作，进档案又怎么样，影响什么了？”检察院方这么想：“老张，你要清楚，这个案子影响很大，你们不能在程序上出现瑕疵——一旦被挑出错误，责任是大家一起扛的！”
　　“万一人家以后结婚呢？万一跟体制内结婚政审不过呢？”
　　“这又不一定的，而且那到时候咱们可以再出具说明嘛！”
　　“那也不行，我们要时时刻刻用小熊的程序和设备跟进其他的群，她不在就没有指纹和声音开电脑，按你这么说我们得专门派人每天来回把她从看守所提出来带回去——看守所那么远每天路上就要花很长时间，万一路上再出了点问题耽误其他案件你能负责吗？”
　　“你们可以用自己的电脑安装程序嘛！”
　　“我们网监的电脑装程序都是有规定的你说装就装啊？！”
　　……
　　两个老爷们吵得火花四溅谁都不肯让步，谁也都有自己的道理。两边的领导自己热火朝天，底下的人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有态度。
　　张队跟王处撸胳膊挽袖子的，眼瞅着要干起来了，会议室内场面一度十分火爆，直到马副局拿着一个批示敲敲门。
　　“还吵着呢？”马局笑容满面地进来：“要不你们再吵会儿？”
　　俩人立刻都安静下来了。
　　马副局跟王处握了握手，表达了一下关切，希望这次和检察院的同志也能顺利合作。接着他把手上的批示给了王处。
　　“我刚刚从政法委那边开会回来，这是那边的意见，王处你看一下。”
　　王处接过来看了看那张纸，沉吟了一下。
　　“那就……按照这个意见来吧。”

　　这个意见的内容熊萌萌并不知道，但直接后果就是她的手机被收了，在技术科安装了监控软件之后，才把手机还给她。
　　熊萌萌很不高兴，问柏青为什么要收她手机。
　　“我的隐私权呢？”
　　“你知足吧，没进看守所是上头特批了。”柏青跟熊萌萌八卦：“我们张队可宝贝你了，为了不让你进看守所，他第一次他跟王处那么杠——平时他们俩关系不错的，经常一起合作，偶尔还会喝酒，从来不吵架的。”
　　“……为什么你们还跟检察院一起办案子啊？”
　　“我们接受检察院监督，缉毒是，刑侦经侦都是啊。这办案过程总得有人看着啊，要不万一屈打成招呢，万一程序不正义呢，万一证据不确凿呢。为了防止冤假错案，一直都是检察院来组成小组监督的。不过一般来人没那么多，王处也不亲自来，这次是因为犯罪类型新颖，又引起重视了，所以人这个多啊。”
　　缉毒的办公室人满为患，跟下饺子一样满满当当的，柏青都觉得没地方下脚。
　　人多了之后每个人的工作相对减少了一些，可是工作细致程度要求高，因此又变得任务繁重起来。很多证据需要去嫌疑人家里取证并拍照，带回后需要分别编类、记录、拍照、做档案。有关电子上的证据，不仅仅是打印出来就可以，还需要网监配合出具报告，并且向服务商确认聊天记录的有效性——各个嫌疑人的口供除了和他们通讯工具上的做对比，还要交叉对比，互相印证，保证证据链条的没一点都足够完美，无懈可击。
　　每一项工作，每一条记录，每一个证据，都需要时间、精力和汗水。
　　“我以为这事儿很快呢。”熊萌萌看着手机：“结果这是持久战的节奏啊。”
　　“本来能更快一点的，结果你不是又给了其他群吗。我们分出一部分人手去跟进那边了，因为不能因为西瓜就不要芝麻了。马副局协调了一个工作小组，网监、当地派出所好多地方都在配合，所以这边人就少了，时间就长了，战线就久了。”
　　柏青问：“你这是……有其他事儿要做吗？”
　　“我以前的同事给我发邮件了，说有个大活儿给我，希望我能快点回去。”熊萌萌揉揉眼睛：“我因为这个案子，前期钱花了不少，有一段时间也没干活儿了，总不能就让我耗在国内，坐吃山空吧。我又不是富二代，得干活，你们又没活儿给我干。”
　　熊萌萌现在脸上写了一个巨大的“穷”字。
　　“奖励举报人，看现在这个架势我估计没戏了，我买货的那些钱给我报销下也行啊。”
　　柏青噎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呢，高崇山就敲敲门进来了。
　　“我的头儿！”
　　柏青如释重负，立刻逃蹿：“报销的事儿交给你了！”
　　“出息。”
　　高崇山看着柏青落荒而逃的背影，来跟熊萌萌道喜。
　　“……我的钱能报销？”
　　“那个倒是不行。”
　　高崇山说，浓眉大眼的家伙带着一点点笑意。

　　“但是你有活儿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