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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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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五月,随安完成学校的答辩。回到四川映秀,一个小镇。小镇坐落于群山之下,站在屋外,看不见远方。盆地地形就是这样,如同井底之蛙,山的那边依旧是山。
走过田坎,穿过小河,随安看到一畦菜园,此时,各种蔬菜长势正好。
炊烟袅袅升起,拴了链的大黄狗偶尔叫两声,温和得很,没什么威慑力。窗前的桃树正是成熟的季节,硕果累累。
随安在外大叫一声:“外婆!”
没有回声。
直接走了进去,刚跨进高高的门槛,里面出来一个身子润圆的老人。见了随安,放下手中的猪食,用身上的围裙使劲擦干净手。
“安安,回来了不提前打声招呼,外婆给你做好吃的哩!”
随安展开双手,想抱抱她。末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她早过了在外婆怀中撒娇的年岁。伸出去的手没有收回,握了一下外婆的手,粗糙得很。说,外婆……
“好好好……外婆知道了,今天给你做最爱的夹沙肉。”
外婆说,巧了,今儿早上我刚让隔壁老王的儿子带了两斤肉回来,你是嗅着肉味儿回来的吧?
随安笑,回答,是,我把外婆吃穷再走。
“外婆穷了一辈子,也活了下来,养你个小鬼头不成问题。”
随安接下了烧火的工作。外婆家还是以前的设备,自己砌的灶,需要有个人守着烧柴,特别麻烦。她一个人,更是不方便。这里面,村里的人家早早晚晚都换成了液化气或者电磁炉。随安提过几次,外婆不肯,说啊,用电多危险,我一老婆子,万一出个事儿,咋整?再说,我都用了一辈子灶台了,你外公走了那么多年,一直我一个人,早习惯了。
随安没有勉强,她知道,外婆是为了省钱,那个年代,过过苦日子的人知道来之不易。
柴在灶里燃烧,连同外面的温度高上去,随安满头大汗,不停的抹一把。
外婆笑她,这是谁家的脏娃娃哟?
你家的!随安答道。
外婆爽朗笑起来,笑容很年轻。
两个人,一盏灯,吃了晚饭。
外婆喂了养的猪,收拾好家里,搬了凉椅与随安坐在院子里。
农村的夜晚没有通明的霓虹灯,静悄悄,幽深却不寂静。虫鸣声一声高过一声,蛙声一片,景象祥和,夜凉如水。
手机屏幕上,滚动着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是她在学校的时候。
“这个就是学士服啊?不好看,不好看……改天外婆亲自给你缝一套!”
白芷看着穿着学士服的自己,也感觉好笑。学士服太肥大了,她穿上,整个人被包裹住,显不出半点精气神。
最后一张,是好几个人。随安看了一眼,笑容隐下去。
外婆认真的看着,上面是随安的父亲,母亲,还有三岁大的弟弟。
叹口气,“安安,别怨你妈。她呀,是这辈子过怕了那种生活。我就你妈一个女儿,从小招了不少闲话。弟弟呢,要待他好。”
看着眼前的古稀老人,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
外婆的心很大,装下了很多人,甚至过错与不孝。
随安摆弄手机,她无法答应外婆的话,假装都有困难。
“安安,你爸的假期什么时候?有空啊,回来看看。”
随安知道外婆想父亲了,父亲是个军人,虽然头衔不高,在军队的后勤部,但回家的时间很少。来看外婆的时间少之又少。
“前段时间有假期。”
“不回来看看……真是哟,现在的年轻人,怕是不喜欢再回来这个山里边了。”语气像个调皮的孩子。
随安闻着心酸,老人就这么点愿望,儿女常回家看看。
拨了父亲的电话,放在外婆耳边。见不到人,只有这种办法。
听着外婆在电话里笑着说,哎,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家里的都吃不完,哪还用买……钱够用,,不用不用……
随安看着黑漆漆的远方,月光不太明亮。
外婆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正闹离婚。
这一两年,部队政策改变,大力的提拔有文化水平的人,好一批老兵只有复员。
父亲的文化程度不高,这一次,没有幸免于难。
复员不止失去工作那么简单。之前,部队里配了一套房子,他们一直住在部队的房子里,父亲的工资不高,一直也没买房子。
加上前几年小弟花了不少钱,想要在市区买套房子不容易。
一声犬吠打断随安的思绪。面前,奶奶还喜滋滋的握着电话,他睡了?行,别吵醒他,告诉他,下次回来啊,外婆给他买手枪……哦,她工作累,就别让她接电话了,让她照顾好身体……
……
外婆看着屏幕暗下去的手机,轻叹口气,又说,安安哪,你爸说你弟弟上幼儿园了,会说,什么语来着?哎,我给忘了,不过说是可以和外国人说话的那种!
随安笑,说是英语。
外婆立马说,啊啊,对对,就是英语……乡长的儿子会这个,你不知道,可洋气了,见着我们,那都是昂着头走路的……
随安听着,轻轻的唤了声,grandma……
你说什么?外婆没有听懂。
随安摇头,问外婆,今年庄稼不错吧?
外婆点头,脸上的笑意在灰暗的月光下也尤其明显。
“好……今年是个丰收年!明天去割大坟山那几块地的麦子,花生长势喜人,等收了啊,你就带点儿去,外面买不比家里,哪能有这么好哇,还贵……这都是自己一颗一颗用手种的,健康!”
随安恩了声,外婆这一辈子,没看过电视,没用过手机,家里只有一部座机,也鲜少用。最大的乐趣就是身边有个人,听她说说家里长短,说说村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说起这个,安安,你爸说你要回来工作?打算好了吗?”
“恩。”她没打算留在外省,之前已经向成都华西医院投了简历,去过一次面试,正在等三轮面试通知。
“丫头啊……别顾及外婆,你去了个好学校,可以找份好工作。外婆再活个20年不成问题,你有时间回来看看就行了。”外婆有些急,丫头一根筋,做选择的时候总是考虑到她这老婆子。
“不是,外婆,您别担心。华西的待遇不错的。”随安解释。
“是那个要排很久队才能挂上号的华西呀?……嘿,那可是个好医院,听说那里的护士都是5000块一个月!”
“所以啊,以后我也是有钱人,外婆可以进城了!”随安打趣。
她其实有些后悔,当初高考填志愿时,她想留在四川,川内有不错的医科大学。这样可以常回来看看外婆。但是啊,外婆说,安安,他们都说你的成绩可以去最好的那个医科大学,你现在还小,去吧,别一辈子窝在这个大山里。打工回来的小李说东边的人结婚都不找我们这里的,说是穷哇……
不忍心看着外婆失望,她
最后去了几千里之外上学。五年来,除去打工,实习,她回来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五次。好在,外婆身体硬朗,现在健健康康。
进城嘛,进城要做件新衣服去,下次你回来,我们就进城……
外婆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只剩了轻微的呼吸和不知疲倦的蛙声。
天微微亮,红日刚越过地平线,随安已经听得灶房里烧火发出的哔哔响声。想来是外婆在煮猪食,然后出门去开始一天的农活。
外婆问,昨天才坐了车,怎么不久睡会儿?
随安说,睡醒了。
出门的时候,外婆问,今天初几?
随安不记这个,回答五月十二号了。
外婆停了一下,说,过几天就是你外公祭日了,得买些纸钱给他,这次,我们买个汽车,让他红红眼,他呀,只见过拖拉机。笑了几声,又说:这么多年,也不托个梦给我,缺什么啊,我好给他捎去……
路上遇到熟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神秘兮兮的告诉随安,他呀,不说我也知道,他是念我的,就等着一天我去陪他呢。
随安不爱听这话,有些生气,道,外婆你说什么呢!
割麦子不是件好玩的事,麦杆高,叶面锋利,喇人。刺人得紧,随安的手上已是好几个口子。好在,这工作她以前做过,熟悉了一会儿,顺手许多,再看看外婆,她已经弯着腰,割了半块地。
……
回去的时候,外婆让她就拿着镰刀,水,草帽,自己背起比她还高大的一捆麦杆。
随安试了试,根本站不起来,问外婆,我去找个人来!
外婆拉住她,一用力,将麦捆甩上背。用行动告诉随安,不用,不用叫人帮忙。
十二点的太阳火辣辣的,手上的几条伤口经过汗渍侵泡,有点疼。
外婆从新做了一个红烧肉,昨天的菜没有吃完,农村都这样,上顿没吃完的,放好,下顿接着吃。随安和外婆吃了顿算是丰盛的午餐。
吃过饭,外婆习惯性的坐一会儿。随安站在旁边,认真的为她掏耳朵。
疼吗?试了试力道,问。
外婆没有回答,随安有经验,这说明力道正好,于是慢慢的动作。
这里中午热,下午又要干重活,所以人们都形成午睡的习惯,这样,下午有精神。
外婆拉着她的手,躺在凉席上,慢慢的回忆,你以前啊,总爱这样睡觉。你不爱和你妈睡,一个劲哭,要外婆要外婆……那小可怜样哟,外婆一直记着呢,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随安快要睡着了,迷糊间想着外婆从来没有这么感性。农村人,淳朴,感情一般不用言语表达。
等工作安顿好,一定接她和自己一起住。
只是,随安怎么也没想到,她永远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