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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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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回想的时候,似乎一切改变都不是从那时开始的。就像某天他去超市买草莓牛奶,经过保洁公司擦得光亮反射出人影的玻璃,惊觉自己的一头毛更加蜷曲因而自我催眠明明天然卷最帅啊那样,某些大到足以颠覆未来的变化,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酝酿开了。只是当时他和土方都身处那段他们每天念诵无数遍的剧本里头,对命运埋下的伏笔来不及理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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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叶生日的那一天死去,对于冲田总悟来说,无疑是抖S大神开的一个极端的玩笑。那天清晨银时从只有寥寥几人的真选组出来,昨晚喝的草莓牛奶的味道还留在舌头上,就碰上了独自一人戴着眼罩假寐的总悟。啊…旦那,是你啊,有空的话去帮我买束花吧,让店员多拉小姐倒两瓶胡子妈妈辣酱上去。没等银时挖完鼻孔吐槽一句在花上倒辣酱是什么鬼啊啊啊,冲田总悟就摘下眼罩走了出去,经过那棵本应四季常青却在今年开始枯萎的榕树时,把一地落叶踩了个粉碎。
所以当坂田银时看着站在灵柩前的和尚用他那张不知吻过多少死者灵魂的嘴吟唱经咒时,他只觉得这几天内的一切,都只是在榕树叶被踩碎发出干脆的迟暮声这短短三分之一秒间发生的一样。或许是因为他早就忘记了捱过时间的尺度,和所有人一样迷失在这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道路上。正如某个夜晚他和土方在窗子漏风的房间里相拥,以整片湿热的呼吸都埋在对方脖颈间的姿势轻喃,多串哟,阿银我还年轻着,总一郎君居然就怀疑我的剑术!啊啊,虽然他是很强没错啦…
很强。强者永生。银时觉得如果冲田总悟碰上神威定能擦出全世界最腹黑变态的火花,而这样牛逼到在气势上甩猩猩局长三条街的家伙,在留下一个令人说不出滋味的背影后,居然真的他妈的死了。
死了。一切浪潮都在夕阳沉下地平线的刹那退去芜杂与骚动,无论曾经它把多重的岩石撞裂成砂砾冲上沙滩。银时得知消息时正往花店走去,初秋的上午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水汽。歌舞伎町的整条街道比平时更加静默。半年前天人大规模登录地球,趁日本天皇洗完澡穿浴袍之际夺取了统治,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令人瞠目结舌,仿佛由偶然性与必然性构成的复杂历史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玩笑。这之后江户的武士们群起而上,除去越战斗越兴奋的高杉以及忧国忧民的假发,连真选组都不愿再听从上级命令行事。
神乐追过来告知他的时候他给对方头上来了一拳,小孩子不可以乱说话知不知道,难道醋昆布大神没有教过你吗。红衣服的中国女孩躲也没躲,这位天然卷的死鱼眼终于在这时如沉静的湖面被不大不小的石子破开。神乐鼓起腮帮,把一路跑过来嚼到没味的醋昆布吐到地上,再次抬起头时满脸涕泗。银…银酱,抖S真的不动了,身上全是血…
他和天人战斗到最后一刻,也不枉了真选组的名号。上面不知什么部门派来的什么什么官如是说道,和三个月前说的“他死前和天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感情色彩和内容几乎都毫无差别的敷衍。当然,后半句是银时擅作主张添加的。从时针吧嗒吧嗒转过两百圈,十二个星期前近藤死亡到现在,曾经真选组那些令人仰望的身影,在江户街头身着和服战战兢兢的少妇眼里,终于是完完全全地看不见了。
至于土方,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想知道。银时抿了抿嘴唇,像在一个濡湿的梦境里那样,怀念起那双眼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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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念经文念累了,清清嗓子脸颊上的肉颤了颤后说下面请家属献花,接着转过身去把他的假牙取出来泡到水里顺便喝了口水,双眼紧紧地盯住了坂田银时。在冲田总悟的黑白像下被那种严肃深邃的眼神锁定,他只觉得脊背没来由地蹿上一阵凉意。发现了!一定是发现了!给三叶姐姐买的辣酱花被发现了!银时翕动鼻翼嗅了嗅葬礼上的空气,似乎除了顽固不化的残余抖S气场外连和尚的假牙上也都挂满了辣酱女神的微笑。他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么。最后。银时走过去把手中的花放到灵柩前。在亲属送花这种环节任何孤寂的灵魂都要被遗弃,况且对这个抖S小鬼来说,亲人死别良久,真选组走的走散的散到最后只有他这种偶尔去屯所串串门的家伙能承担这样的任务。所以说万事屋这个永久年份的帽子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戴的。
高兴点哟,小鬼。至少你可以当面祝你姐姐生日快乐了。
银时盯着遗像看了很久,久到能确保他以后听到冲田总悟这个名字时不会再有莫大的悲潮浮上心间时才转过头去,等待重新戴上假牙的和尚下一个环节的“下面请……”
咳咳。好吧。下面请。
“等一下!”
如果把地点从兵荒马乱的江户换到广场上泉光粼粼的布拉格,把对象从歪着嘴舔舐假牙的和尚换到身着白色礼服的女子,这样的场景无疑是任何言情剧里就算狗血到死也令人血脉喷张的一幕。曾经连吃蛋黄酱都别样帅气间或嘴角挂着痞笑的副长大人就这样出现在门口,虽然衬衣脏兮兮脸上也挂了彩,但烟蓝色眸子里的光像是拨开迷雾后的灯塔那样坚定。
你这家伙,还愿意回来啊。
银时这么想着。讶然的同时,长久以来的思念之潮从沙滩退去,露出湿漉漉弥漫咸腥味道的砂砾,好在抬起头还能望见化开眸色的阳光。他想眯起眼睛向土方露出个帅死你没商量的微笑,可惜银时似乎天生就没有这个天赋,而且当他看见土方的表情后,他觉得被一片沉重的刀刃击中,左胸口的某个地方,狠狠地钝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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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
银时感觉自己是在一个黑暗的死循环里奔跑。这条隧道连接过去,通向未来。他手执洞爷湖不断地披荆斩棘,但跑着跑着他发现他永远无法逃离这个怪圈。兜兜转转从过去跑向未来,再从未来跑向过去。未来就是过去,他知道了,未来的蓝本是按照悲剧的过去刻印的。他的灵魂压抑在躯体里回环往复,无怪乎他逃不开。一个人怎么可能逃开自己的心呢?
“喂!土方!”
葬礼结束后土方沉默地和他擦肩而过,好像连对视都和想象大鼻孔和尚剔假牙一样难以完成。银时呼哧呼哧地追上去,拍在对方的肩膀上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轻微的吃痛声。
受伤了。这家伙真的受伤了。虽然银时很多次看到土方在和服里身缠绷带的样子,但没有一次会像这样使他觉得世界的光都暗了下来。土方烟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潮水的空茫和悲伤。他还没见过这样子的家伙呢。明明多苦多痛都不会有疲惫的表情。于是银时觉得乱了套,本来想好的正儿八经的问候出口时就成了喂喂,没见过比猫还逞强的多串君啊。
糟糕了!这下糟糕了!完全触到死傲娇的炸毛点了啊!
在旁边和尚慢悠悠走过瞥了他们一眼的时间里,坂田银时就脑洞大开脑补出一连串鬼副长恶狠狠却毫无重量的反驳来。诸如说什么呢混蛋天然卷!别用多串这种难听的名字称呼我!黏不拉几的草莓牛奶真的有好好吃到你脑子里去吗!此类云云。
但是土方没有。他抬起头来面对着银时。某一瞬间好像四周的声音都沉寂下去,默片呼呼呼地在老式放映机里播放忽然间卡了带。很远的地方中国女孩的呜咽被朦胧到另一个遥远的次元。
“没想过,完全没有。”他说,“为什么?”
…嗯?
“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们!”
像是暴风雨中的窗户无法阻挡其猛烈而破开,暖流缱绻的室内被呼啸的狂风席卷。土方抓住了银时的领口。四目相对所有奇怪的情感都涌回来了,如同隔了一个洪荒那样漫长,又似乎是十分钟前在街的东面十分钟后走到西面这样短暂。他愣了愣,紧接着用尽血液深处的力量把银时推开。我感到焦躁,我无法看着周围人一个个地离开。而除了你,我连悲伤都无处安放。
“土方——”银时抓住他的手,挣脱抓住,挣脱抓住,僵持几次后他握住对方精瘦的手臂吼开来。“土方十四郎!”
静默。他大力地抱住了他。
他比半年前更瘦了,透过衣服都能摸到硌人的骨骼。银时闭了闭眼睛,像是有潮湿的水汽在颈项里漫延开来。他想他和土方也许就是这样,也希望这样,彼此相随走进未来,仿佛在这一刻他们试图记住他们永远也不想忘记的面容和动作。好像人世间的一切只是一部冰块的历史。
真他丫的。老子一点都不在乎。老子也要任性一次。
他和土方纠缠着滚到地上。完全无视糖分大神和蛋黄酱大神向来不可融合的真理,紧紧地撕扯着彼此。他们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但一定要这么做,且一定要恶狠狠地做。就像是两只孤独的凶兽,从烟尘滚滚的古老荒漠一路走来,眼睛里倒映过那么多夕阳陨落的悲伤之景。只有把对方的心也剖开来看尽,旷日的哀鸣才能从久久失声的喉咙里发出。
银时把土方推得撞到树上,踩了一地枯黄细碎的落叶,嘎吱嘎吱的比掉了链的自行车还难听的声音。在老榕树的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之前,他欺身上去让两人间的距离显得逼仄而尴尬。土方,土方,土方。他喊着他的名字,带着炙热而茫然的感情。他挥出拳去,被对方一个侧身闪开后,又伸出脚再次勾倒至地。
只有在这样的厮打中银时才觉得他跳出了那个无限循环的怪圈。那个一直让他奔跑奔跑途经未来后回到过去的怪圈。在赤裸裸的暴力中他触摸到土方滚烫的灵魂,因为无条件地信任他也同样暴露出自己赤裸裸的灵魂。他在这过程中竟觉得心里无比踏实起来,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思考,他们都是强者,只凭本能行事。他相信土方也是。是的,他笃定。
气喘吁吁。土方最后一次把银时推到地上。疲惫的脸在光下汗涔涔的,就算是挂了彩却也意外地好看。
“你也会离开吗?”他低下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对于人称死傲娇的鬼之副长而言,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件令人羞赧之事。可他确实如此渴望知晓。就算知道这是个无解的提问,他也仍然耽于这样的形同虚设。
银时眯起眼睛看着,直到最后他确信自己能露出一个把人帅到的笑容后,才轻轻地笑了。
他看着土方的拳头砸下来的同时,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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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开始其实很简单。而如果想要在开始时就打上全剧终这样的字眼,其结局也未必不比现在好。至少自然界的熵变无时无刻不朝着更复杂概率更高的方向进行,人生的变化也往往趋向于坏的方面。初次见到土方的时候还是个和平年代的冬天,他们分别戴着红绿色的围巾迈入同一家超市,为到底糖分和蛋黄酱哪个才是全民男神大打出手。而也许那天之后,命运的伏笔就已经酝酿开了。
半年前天人入侵,土方带着真选组的部分组员离开江户出去镇压。要去的地方似乎荒烟蔓草,血雨腥风。他强硬地拦下了近藤和冲田,第一次没有放大瞳孔地喊再废话你们俩就给我去切腹啊。走的那一天江户送走了冬天最后一场潮湿的雨。银时撑着从神乐那里抢来的伞吧嗒吧嗒踩着积水,在超市门口碰上早已恭候的土方,和过去的过去记忆里的初遇无比类似。哟,多串,一大早在这里等我吗。先说好不能阻止我买草莓牛奶!不可以哦!
土方扔掉嘴里的烟缓缓用脚踩灭,浅淡的光化开他眼里的眸色,然后抬起头凝视坂田银时良久。久到银时要以为自己的脸上要么是沾了了不得的东西要么今天比昨天帅气度更上一层时,对方才露出一个有些痞气的笑,慢悠悠地开口,声线沙哑而低沉。
这里的人们,就拜托你了。
这是属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全身心信任和无条件托付,属于一个武士对另一个武士。银时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的洞爷湖。他并未料到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会有如此重要,重要到愿把最最珍视的东西托付给他。他不是个好的守护者,松阳老师留给他的东西正从他的指缝中一点点地流逝着。可银时最后还是坚定地点了头。他懂他,他懂。
如果可以,坂田银时更愿成为土方身前的刃,身后的盾。而这一次他以武士的身份尊重另一名武士,包括对手、朋友和恋人在内。于是他们在细密的雨中加深了那个吻,吻别过后各自怀着释怀的心背道而驰。他们的起点是不同的过去,途经相反的道路,却是为了同一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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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样而已,他们猛然意识到。只要这样。这样悲伤,这样大笑。
往后的悲剧性和银时还在松阳门下的时候如出一辙,相似到很难不怀疑是忙碌的上帝拿错了剧本,或是为了写一出反转剧给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没有完成那个承诺,就差一点点,一毫米,一瞬间。近藤死在了天人刀下,银时没有来得及。土方走后江户的天人危机日益加深,他带着大家反抗,腹部被击穿过无数次,脚踝上的骨头断了又好好了又断,最终还是没有做到。
这里的人们,拜托了。抱歉,抱歉,我却让他们一个个地离去。
近藤葬礼的时候土方没有回来,不知道是出于哪个原因,也许他们都深深地恐惧着什么。他和总悟承担了仪式的大部分体力活。后来银时写了一封信不知该寄往何处。他相信土方会明白,他也明白。
再后来这样的葬礼办了不下十次,到最后银时靠抄假发作业混过去的数学能力再也不足以支撑他的计算。可他没想到,这一次,土方回来了。虽然脆弱得让人心疼,可还是完完整整地回到了他的面前,抬起头面对这段鲜血淋漓的剧本。
那么,痛苦之后,让我们大笑吧,大步地向前走,大叫着倒下。再没有什么能阻拦一位无比清醒的迷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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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时用青了半边的眼睛凝视土方,看着对方因慌乱而颤动睫毛,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拿着药酒瓶不知该如何下手的样子,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喂,你有什么好笑的?”
“我没想到你那一拳会真的落下来,土方君。”银时满不在乎地眯了眯肿起来的眼睛,把土方前三次翻出的三瓶过期药酒扔向纸篓,接连划开三条抛物线后稳妥地发出了撞击筒底的碰撞声。
“我是没想到你居然不躲。”土方别过头,留下一个在银时看来绝对傲娇杀伤力爆表的侧脸。在这个早就冷清下来的万事屋店铺里,几个月来他还是头一次感觉像是回到了漂浮淡淡棉絮味道的初春。从无法紧密闭合的窗子里有风吹进来,斜斜的阳光流进来照到土方的黑发间。他突然有了一个糟糕的难以启齿的欲望。他想吻土方的睫毛。
银时环抱住土方,把头轻轻抵在他的肩上。洞爷湖和村麻纱就放在旁边的地板上,在这个短暂的即将逝去的时刻,它们也终于能拥有难得的歇憩。也许武士的刀都会很累,因为它们太锋利太强大也太过孤独,在漫漫时光长河中唯有紧紧抱住另一个滚烫的灵魂,才不至于被寒冷深冬的冰雪埋没。
在黎明的曙光未现之前,他们还得向前走。不断地不断地用脊梁去碰撞那个坚硬的怪圈。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至少此刻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停靠,想要逃避也可以,无法忘掉过去也没有关系,再再不幸也只是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死掉。然而无论怎样,在银时拥抱土方时,那片铅灰色的云层正有光芒艰难地挤出来。他将清晰地看见,那条未来的道路缓缓开启,通向一个没有雨期的冬天。
在感觉到脖颈间有湿热缓缓流过时,银时把脸埋得更深。好像要把十几年来的酸涩统统消化掉一样。他不断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把那个问题的答案融进心跳里,传递给对方。这瞬间他的眼前一片明亮,仿佛他那平凡的、熟悉的、补过不少还是经常会漏的屋顶,曾经被不知姓名,但绝不是小角色的神灵拜访过,发出了短暂的光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