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 by鹿竹》婴泞

1、1

　　雨后的空气散发着复兴的气味，路旁的海鲜小摊前堆积了很多空啤酒瓶，碧绿整齐的样子扎进了我的眼睛。城市空洞、麻木、杂乱，永不停止地循环，惨白的路灯渲染了夜的氛围，冷不防被垃圾桶旁潦倒不堪，骨瘦如柴，悲惨凄凄的乞丐吓了一跳，像阴仄角落里暗自生根的鬼。
　　站在天桥上看车水马龙，车灯在夜色里像辗转即逝的流星。远处的，则幻化成流萤，没有了雨，仅剩物质纷飞，寒冷与寂寞在此间漂浮，我擦擦眼睛，让脑袋不如浆糊。将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输入一段陌生的号码等待回音。
　　“你好，请问是末世小姐吗？我是朔东街的彼岸。”这是我故意将声音变得有精神。
　　“奥。”她声音绵延，是午后的慵懒：“明天我们可以搬过去，可以允许拖上音响，在无聊的时候打开吗？”
　　“当然。以及植物，但不要有动物。”
　　“没问题，动物比植物更容易让人伤心。”
　　“呵。”我笑了一声：“可以带人回来或者夜不归宿。”
　　“呃，前者没有机会，后者没有缘分。”
　　扶着栏杆下去，脚步开始真正涣散，刚才通话中的女人叫末世，她是我的房子合租者，这是一枚聪明的女人，是值得令人爱的。
　　次日，末世点响门铃，我便看到了她齐眉刘海暗红色的头发，缓缓垂坠到腰间。墨绿色的羊毛披肩裹住了她米灰色的长裙以及尖锐嶙峋的骨头。她的孩子抱了一小盆鸢尾花，她身后是一只皮箱，没有密码锁，只有一个巨大的铜质拉链。
　　这女人对抬头对我笑时，目光光滑，瞳仁黑而闪亮，皮肤甚好，只是太过苍白与干燥。如此凄冷的季节竟还是素颜，手臂细极了，银色手环繁多地套在上面，几欲掉出担又并未掉出，反倒便有一种随意气质。
　　她光脚进来，我穿着棉拖，牵着她的儿子进到房间里，这会子失去了语言，沉默凝在空气。忽然她开心地笑，因为这房子被我布置的阴森险些长出青苔，银灰色长帘四季未曾拉开，显示器在单调的黑暗里闪烁。
　　她问：“没有别人？爱人也好。”
　　“当然没有，年代被物质冲白，不是没有人爱，是因为太多人爱。”
　　披肩已解下，屋里的温度暖得正好，适合皮肤的呼吸。她只穿了棉布白长衫和米灰色长裙，露出脚趾甲，是游泳池的蓝，毫不张扬又丰富了少女情怀。如果不是提前得知她已经30岁，我断然是猜不出的。
　　“我倒觉得不是太多人爱，而是没有人爱。”
　　我接杯开水递给她:“热水和冷水味道不都还是一样，不过感受不同罢了。”
　　“庆幸我们不是世界的宠儿。”

　　2
　　末世的孩子叫泽崎，跟她一样特立独行，呆在屋子里的时候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你，不讲话也不回答你的话。他的漂亮胜于末世，坐在沙发上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像一个邪恶的小天使。据我观察泽崎十三、四岁而已。他没有读书，末世每天都有工作，周末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想必是那孩子自己学习。
　　“为什么没有到学校读书？”我蹲在旋转椅上，一边打字一边看着显示器黑色边框里泽崎的身影问道。
　　他无时无刻不放下自己的警惕，紧紧盯着我，不发一声。
　　“好吧，泽崎。”我笑笑以缓和尴尬，继续我的自语：“太沉默了。”
　　伸手去抓咖啡杯，喝了一口空气，我从椅子上跳下来，胡乱穿进拖鞋往饮水机走去。顺便同泽崎讲话：“是因为我的背吓到你了吧”——我是一个驼背的女孩，背部高高耸起，瘦骨嶙峋。因此我总是在深夜才出门。
　　“哎？！”泽崎突然双唇轻启，发出一个声儿来，似乎很惊奇我这样说。
　　“唔，显然泽崎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跟我说话。”我熟练地挖了几勺咖啡放到杯子里，接起开水，继续说：“我，或者你这个小孩都是孤单的，我们都是社会的弱者，所以泽崎没有什么不可以对我说的。比起其他大人，我们才更是朋友。”
　　我将新泡好的咖啡举到泽崎精致的面前，他仄歪了头，双手推开杯子。
　　传来钥匙扭动锁的声音，泽崎弹跳起来，将棉拖拿在细细长长的手里，飞快地钻进他们的卧室。当末世光脚踏进房来时，正好看见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喝了口新泡的咖啡。
　　“没有灵感了？”她用食指敲敲脑袋，笑着脱掉暗红色格子的披肩，随口问道。
　　我点点头，又喝一口咖啡，将右脚从拖鞋里提出来，学她光脚踩在地板上，踱了几步，感到不舒服，又重新穿上棉拖鞋，并不抱太大希望问：“末世，你会帮我吧？”
　　她推开卧室门，很亲昵地拥抱了泽崎，低声说道：“我回来咯，亲爱的。”然后又退回来，将卧室门关好，散开扎起的头发，坐到沙发上，她身材姣好小腹平平，于是更像是瘫在沙发上。眼睛毫不费力地张起一条缝儿，慵懒地回答我：“我可以讲一个故事。”
　　故事是这个样子的，有个十三岁的女孩很喜欢邻居家的小哥哥，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漂亮的男孩子，事实也正是如此。女孩总是用熊猫牌望远镜透过她的卧室玻璃窗，看对面楼里的小哥哥。而他总是在擦拭伤口，女孩很奇怪，那些伤口像是落叶每天掉下，像是小草每天疯长一般永远长不完。但她不能问他，因为没有见他掉过眼泪。女孩总是想，他是不痛苦的。
　　后来有一天，她竟然看到他在拿着小刀划自己的脉搏。女孩立刻打电话给他让他住手，不然叫大人来怪他。男孩很沉静，轻松地问：“你是喜欢我的吧？”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等我些日子吧，我会去找你，并喜欢上你。你应该不嫌弃不是这一世的我，那么，如果你爱我就千万别说叫大人来的话，让我轻松些吧。”
　　女孩信以为真，挂了电话就在日记里写自己准备做他的小小新娘。
　　当天晚上她就听到了鞭炮声，这让她有些心慌。趴在窗子上看到他的黑白相片时，她竟然笑了。
　　许久沉默。我蹲在沙发上看着沉浸在故事中的末世，她的目光飘到了千里之外，一脸满足。我将手中的杯子放在茶几上，“嗒”地一声响。我问她：“完了？”
　　“是的。”末世抽出一张纸巾，双唇叼住、张开，一个鲜艳的唇印落在上面，她又用力擦了擦，此时褪去颜色的唇暴露出苍白来。
　　“我会考虑写写看的。不过泽崎躲在房间里一天，应该想吃些饭吧？”
　　末世瘫卧在沙发上，双手捂住眼睛，甜甜地叫了一声：“泽崎。”
　　暗红色无花卧室房门被打开，里面台灯微弱的光从开启的缝里透过来。泽崎先是探出头，然后才将身子缓缓移出来，仿佛只是在确认是否有人在叫他。
　　我叼起杯子，将已经彻凉的最后一口咖啡倒进嘴里，顺便将目光斜向脸庞精致的连画上也见不到的泽崎。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嘴唇被他咬得通红。
　　这两个人离开了房间，临出门时还在讨论买什么买什么。真像一对和谐母子。我打开冰箱寻找食物时，被自己这个比喻吓了一跳。

　　3
　　挑了一个小缝儿，我站在窗帘后面偷窥外面的世界，落叶已经繁多地铺在地上开一场秋祭。又熬过一个季节，我默默哀悼自己的时间，没有故事可写的时候，寂寞得可怕。
　　末世早上出去时又换了一块灰色的披肩，泽崎躲在卧室学习。我实在无聊，在互联网上随意浏览，屏幕右下方浮出新闻提示条，我点击一则，阅读起来。
　　这消息讲的是一个以美貌著称的明星的花边新闻。大意在说，他成名之前结识一个女子，成名之后将女子抛弃。失去爱人的女子企图加以报复被阻，闹得满城风雨。有图有真相，让我的眼前一亮。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吧？”
　　我慌忙关了网页，转动椅子，面向泽崎，点点头。
　　他将上衣的帽子戴上，十分神秘地看向我，发丛中闪出他锐利的眼睛。他坐在沙发上，棉拖鞋安静罩在脚上：“我叫泽崎。”
　　我转动椅子，依然面向泽崎：“我知道的。”
　　他摇摇头，低声说道：“我已经15岁了。”
　　“所以你不是末世的亲生儿子。”我感到兴奋，但为了掩饰我的兴奋，还是倒了杯茶，当做咖啡喝着。
　　“她对你很不错，是个好母亲。”我说。
　　他又摇摇头：“末世不是我的母亲，她要我做她的爱人。”
　　“啊！”我拖着我的背，呆在去沙发的路上，缓了一会儿才说道：“她是够爱你的。”
　　“可是我不喜欢她啊。”泽崎扯过一个抱枕，棉拖也忘记脱，就将身体整个儿缩在沙发上。我拍拍他的肩膀，递过一杯热茶，让他暖合一下，被拒，我试图更温柔些地说：“你讲讲你们之间的事吧，看看我该怎么帮你。”
　　客厅里只有我的显示器亮着，还有一只钟表“嗒嗒嗒”走它自己的时间，泽崎死死地盯着我，开始将他自己的遭遇。
　　泽崎是8岁的时候被末世领养，从不让他叫她母亲，直呼姓名倒来的自然。末世浓浓的爱意让泽崎对她万分感恩。近来泽崎年龄越大越觉得不妥，末世不许他与异性讲话。本来他是上学念书的，有喜欢的一个可爱小女生同班，不知怎么被末世知道了，立刻停了课搬到这里来。她说：“你是属于我的，我的一生，你都要爱我。”
　　“她有恋童癖！”最后泽崎恶狠狠地说。
　　我见他双唇有些苍白，忽然想到那日他的唇有些像末世纸巾上的红，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我双手捧着已经空了的杯子，老实地看向泽崎，问他：“你有有什么打算？”
　　“给我点钱吧。”泽崎的声音软软的，没有商量的意思，是个正常的陈述语，就好像在说，我吃过了。他这个提议在我的脑袋转了几圈，我应当拒绝他的提议。15岁的小男孩离家出走后靠什么生存呢？末世一定会找到他的，这不是坏事，万一找不到他，我便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好。”我安静地说道，虽然是想拒绝的，但我从来没有那样做过，也并不想破例。
　　推开卧室，径直走向摆有旋转彩色星块台灯的床头柜，输上密码，拉开抽屉，点了一些钱递给泽崎。
　　“哎？”他又是奇怪地发出声，脑袋从上衣帽子里面探出来，我看到他长了一对招风耳。
　　“三天后一定要和我联系，做得到吗？”
　　他点点头，返回自己的卧室，穿了一双新球鞋踩在地毯上，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背着他鼓鼓的双肩背包，拧开门出去了。
　　黑暗中又只剩我一个人，显示器弱弱的光照了一小块空旷，等我从厕所出来，末世已经坐在沙发上，乱了头发等着我。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黑暗更浓了一些，末世几乎淹没在客厅里。
　　“泽崎。”
　　“我很喜欢他。”她又将双手捂住眼睛，一副疲惫的样子，这让我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出错了。
　　“你喜欢那个明星才对。”我蹲在旋转椅子上，摁亮了桌子上的碧绿色台灯。
　　“你没觉得泽崎更像14岁的小哥哥吗？”
　　她笑而不语，踱到卧室，拖出她的那个箱子。将一盆植物摆到我的电脑旁边，道：“鸢尾比较适合开在黑暗。”
　　我还在思考刚刚末世的那句话，看到她拖出去行李，又迷惑不解：“你确定会找得到他吗？”我努力想挺直上身，将驼背拉直，未果。
　　“起码他不会再回这里来了。”末世叹了口气：“他将我的鞋子穿走了，如果他会回来，还要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目送她的离去。一些情节在我的脑子里翻滚，重新蹲在椅子上，反复整理思绪，才恍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末世果然是那个爱上邻居小哥哥的13岁女孩，她认真寻找过有相约的小哥哥，不然不会跟那个漂亮的明星相爱。可惜男明星忘记了承诺，随意将她抛弃。末世不相信她的小哥哥会这样做 ，直到遇见孤儿院里的泽崎才明白一直找错了人，刚刚8岁的小天使才是她的小哥哥。害怕再次失去，末世怎么也不允许泽崎变成一个独立的人。泽崎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生命限制在末世爱的圈子里，所以他跑了。
　　我对着泛白的电脑显示器，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双指飞快跳动，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字眼出现在屏幕上，呵呵。真是感谢这对奇怪的人儿为我编造的荒乱故事提供蓝本，编辑终于不用再因我拖稿而几欲自尽了。
　　果然没几天，稿费顺利抵达我的手上。一个手端着咖啡杯，一个手捏着稿费，用脚慢慢踹开卧室的门，蹲下身来，输入密码。
　　“咦？”我轻发了个声儿，心想，上次没将密码打乱的。
　　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连根头发丝都不曾有。我将稿费扔进去，合上抽屉，打乱密码，摇摇头道：“反正都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