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蛇》ranana

8、4（下）

　　4.（下）

　　打从在洛杉矶定居后，劳伦斯的字典里就再没出现过“冬天”这个词。这个词变得概念模糊，含混不清，就算看了注释也不明白它到底是想指代什么。或许指的是一场雨吧，劳伦斯扭着脖子望向窗外，外面下起了雨，气温骤降，一阵冷风吹进来，冻得劳伦斯打了个喷嚏。他赶紧抓起地上的衣服匆忙穿好，接着他问金脑袋——现在可以确定他就叫赫伯特：“你这儿有镜子吗？”

　　赫伯特指了个方向，说：“浴室里有。”

　　劳伦斯说了声谢谢，还稍微鞠了下躬，他心里在大声咒骂，但下意识地觉得该感谢这两个人：赫伯特和银星。或许还要再加一头独角兽，劳伦斯经过赫伯特身边，低头瞧了眼他的影子，影子依旧保持着独角兽的造型，它再度躺卧了下来，那双蓝色的眼睛消失了。

　　劳伦斯清清嗓子，推开了浴室的门钻了进去。门一关上，他就听到赫伯特和银星争论了起来，他们操着劳伦斯听不懂的语言，那语调和口气听上去颇为熟悉，但一时间劳伦斯没法给出个明确的答案来。他接了把水洗脸，拉长了衣袖用力擦了好一会儿脸之后才敢抬起头看镜子。

　　正方形的镜子里映出了一张男人的脸，发丝凌乱，五官英俊，轮廓鲜明，一双眼睛警惕又敏锐。

　　劳伦斯拍拍脸颊，那镜中的男人也拍拍脸颊，眼神松懈了些许。劳伦斯冲着镜子歪了下嘴，他凑近过去拿衣袖擦额头上的血污，用水清洗耳背和耳廓，他还拿起毛巾擦自己的头发，他镇定地清洁着自己的脸蛋和头发，直到手里的毛巾掠过后脑勺，劳伦斯触电般地甩开了毛巾，大骂了声脏话，原地跳开，用力捶了墙壁一拳。

　　“都乱套了！难以置信！劳伦斯……劳伦斯……冷静！”劳伦斯掐着自己的手腕蹲在地上咬起了手指，他的眼珠左右转动，不停念叨，“我死了，被赫伯特给踩死了，这事本身就够操`蛋的了，现在他妈的我又复活了，独角兽，还看到了一匹独角兽，这玩意儿竟然真的存在，不不不不，劳伦斯，劳伦斯，都是幻觉，一切都是幻觉！你小子在做梦呢，你在马先生的地下室做梦呢！”

　　劳伦斯一狠心，使劲咬了下自己的手指，他吃到了自己的血，疼痛感刺激得他打了个激灵。

　　“妈的，他妈的。”劳伦斯低骂，蹲在地上乱抓头发，他手指上的血还在不断往外流，这时外面有人敲了两下门，问道：“怀特先生，你还好吧？”

　　问话的人是赫伯特，劳伦斯从地上起来，按着门框问：“我有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你和乔治·格林是什么关系？？”

　　赫伯特笑了：“这是两个问题。”

　　“回答我！”

　　“你可以试试威胁我……”赫伯特顿了下，“我不觉得这时候自杀是个好主意。”

　　“我没有自杀！”劳伦斯打开了门，几乎是狂吼着说出这句话，“是你杀了我！”

　　赫伯特摊开手：“可您看看您，您还活着。”

　　劳伦斯没法反驳，赫伯特说的是实话，他还活着，确确实实活着，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还在呼吸，还有脉搏。那刚才发生的那一切……

　　银星从边上走了过来，他缩起了肩膀，舔着嘴唇，下巴向里收起，瞳孔中竖起的瞳仁竟然在快速翕合着！劳伦斯揉了揉眼睛，这绝非人类的眼睛，这是动物才会有的一双眼！

　　赫伯特似乎也注意到了银星的变化，他将愣在原地的劳伦斯推进浴室，反手关上门，竖起手指压住了嘴唇，示意劳伦斯噤声，接着他便抓起了他的右手，张嘴含住了他的手指。劳伦斯右手手指上的血早就已经止住了，但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赫伯特的嘴里好似含着一剂止痛药，在他的舌尖碰到劳伦斯的手指时，那顽固的痛觉立即消失了。可赫伯特没有立即放开劳伦斯，他仍低着头，专心致志地舔他的手指，劳伦斯的注意力已经不再集中在赫伯特能在瞬间治愈人伤痛这件事上了，他的思绪跑到了别的地方。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颗苹果树，一条雪白的蛇从树叶间探出了个脑袋，沿着树干向下游走。

　　劳伦斯推开了赫伯特，喝道：“你在干什么？戏弄我？”

　　赫伯特抹了下嘴角，他双手背在身后，姿态有几分优雅，露出个微笑说：“是在避免你成为某些动物的盘中餐。“

　　”你在说银星？“

　　”你知道他的名字？“赫伯特眯起了眼睛，他靠近劳伦斯，劳伦斯转过身拧开水龙头不停冲手，说道：“告诉你你或许不会相信，但是……”

　　他抬起头想看一看赫伯特，可劳伦斯惊讶地发现赫伯特消失了，那四方形的镜子里只有他自己一张惊讶的脸。但赫伯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从劳伦斯身后传来，他说道：“你觉得我会不相信吗？”

　　劳伦斯扭头看过去，赫伯特还在，他又马上去看镜子，可镜子里还是没有赫伯特的身影！

　　赫伯特把手伸进了劳伦斯的口袋里，他摸出打火机和香烟，低下头，擦亮火苗，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冲劳伦斯努努下巴，示意他看镜子。劳伦斯睁大眼睛，镜子里除了他之外终于多了样东西——一根漂浮在空中的香烟。

　　“这就是我需要皮囊的原因。”

　　“皮囊……”劳伦斯想起了银星和赫伯特的对话，”改革派……保守派……投票……“

　　一旦说服自己承认赫伯特不是什么从疗养院出逃的疯子，而是某种超乎于常人的存在后，劳伦斯已经能渐渐能理清这些词之间的关系了。

　　“你还知道了些什么？你死后一直留在了这间屋子里？“赫伯特问道，他地上的影子又站了起来，劳伦斯看着那匹独角兽，赫伯特的眼神也循着他看过去，他道：“我想你们应该已经见过面了。”

　　劳伦斯迟疑着点了点头，赫伯特靠在墙边坐到了地上，他伸出手开始涂抹地上的黑影，黑影的黑在他这番动作下渐渐褪去，渐渐发白，发光。在赫伯特将影子的黑色完全抹净后，屋中已经被白色的暖光笼罩，一匹雪白的独角兽嘶鸣着从地上一跃而出。劳伦斯呆了一瞬，独角兽踱步到了他的面前，它有双蓝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劳伦斯。劳伦斯伸出手想摸一摸它的角，独角兽没有拒绝，它温顺地低下头，靠近劳伦斯，用它柔软的鬃毛蹭着劳伦斯的裤腿。

　　劳伦斯的手指碰到了独角兽蓝色的独角，那上头有螺旋状的花纹。

　　这一切仿佛一场梦。一场柔软又坚硬的梦。

　　赫伯特说：“它喜欢你，怪不得它救了你。”

　　劳伦斯看向他，赫伯特的声音有些虚弱，肤色更显苍白，他坐在地上打了个手势：“如果你愿意，还以为给他起个名字。”

　　独角兽听到了似乎不高兴了，转头冲赫伯特打了个响鼻。劳伦斯揉着它的鬃毛，仔细端详着，惊奇地说：“它就像……马……”

　　“别被它的外表欺骗了，它其实是蛇。”

　　劳伦斯看看他，道：“没关系，我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离奇的事了，我相信它是条蛇。”

　　“不是‘条’，不能用量词来形容，就是蛇。”赫伯特抱着胳膊，看上去很冷的样子。劳伦斯问他：“你说它喜欢我才救了我？”

　　“要不然还能有别的什么理由？我想想……可能是因为他最近讨厌我。”

　　劳伦斯指指外头：“那个银星……他真的吃人？我听到你们在讨论怎么处理我的尸体了。”

　　”吃，我们都吃。“赫伯特比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劳伦斯这时忽然朝他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他身上，他道：“所以我现在也是你们的一份子了？”

　　赫伯特哈哈笑，他穿上了劳伦斯的外套，那独角兽又回到了他身边，它紧靠着赫伯特，用脖子蹭他的手臂。赫伯特的眼神涣散，他把手伸进了独角兽的鬃毛里，说道：“你不是我们的一份子。”

　　言罢，他一张嘴，露出两枚尖利的牙齿，转头一口咬住了独角兽的脖子。独角兽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甚至连一声低鸣都没有发出，只是它的前蹄左右移动了些许，往赫伯特的怀里靠。劳伦斯已经看呆了，他无法不怀疑眼前的一切，他的想象力正被他的所见所闻拉扯着走向一个他从未触摸过的领域。

　　不会出现在镜子里的人，必须披上别人皮囊的人，独角兽，吸血鬼，诺斯法拉图，魔鬼，天使，驱魔人，圣经……天方夜谭，异想天开等等等等……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夜晚。

　　“你是真的吗，你真的存在吗？”劳伦斯出神地望着赫伯特，“我见过不存在的人，但那是我的父母，我在他们死后还见过他们，你和他们一样吗？”

　　赫伯特松开了独角兽，黑色的血顺着他的脖子流向他的胸口，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走到劳伦斯面前。他被独角兽的光芒照耀着，像一个国王。

　　劳伦斯忽然想掩面哭泣，他被打败了，被一切不可能存在的存在打败了，他在梅而美旅店304的房间里见到了一位国王。

　　劳伦斯跪倒在了地上，他的手脚已经不再听他的控制，他仰头看赫伯特，赫伯特用手擦去脸上的黑血，又用这沾满血的手缓缓探向劳伦斯。他的手指纤长，苍白，落在劳伦斯的脸颊上。

　　“我从未活过，也不会死去，不曾存在也不将存在。”

　　赫伯特低声说着，用他那冰冷又温柔的声线。劳伦斯抓住了他的手，问道：“是谁杀了简·温斯沃斯？”

　　赫伯特笑了：“不是我。”

　　“那你见到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了吗？穿礼服，很年轻，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岁数。”

　　“我可是个老家伙了。”赫伯特说道，“我知道它为什么救活你了，你是个人，是它从未遇到过，一直想要遇到的人。”

　　劳伦斯说：“如果凶手另有其人，我会向你道歉。”

　　“道歉？为什么？”

　　“我杀了你，杀了乔治·格林。”

　　“你现在已经相信皮囊这回事了？”

　　“我都看到独角兽了我还能去怀疑什么？！”劳伦斯从地上起来，他想去外面，但赫伯特拦住了他，告诫道：“记得不要激怒银星，他很麻烦，你虽然是被他的首领救活的，可不能保证他不找你麻烦，毕竟你见到了他的样子，知道了我们的事。“

　　“你指的是皮囊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但如果被我发现你或他在猎杀无辜的人获取皮囊……”

　　”那你最好赶紧准备好银子弹。”

　　“谢谢你提醒。”劳伦斯打开了门，银星还没离开，他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咬着烟斗看书。他看到劳伦斯和赫伯特出来了，抬起手招呼道：“小伙子们，晚上好。”

　　“我得走了。”劳伦斯对赫伯特说，“我要去找真凶，又或者你就是真凶，总之，我会调查清楚。”

　　赫伯特冲他颔首，银星却跳了起来说：“你打算就这样放他离开？他知道得太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杀死一个被首领救活的人？”赫伯特反问道，银星哑然，但他执意挡住了劳伦斯的去路，他冲劳伦斯比出两根手指：“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或者立即投奔教会。”

　　“还有第三种选择，离开这里。”赫伯特说道。

　　银星柔和的五官挤成一团：“闻所未闻！无论是教会还是我们都不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赫伯特和银星争辩起来，又说起了劳伦斯听不懂的语言，但从两人的表情和语气来看，争论十分激烈。银星显然被赫伯特激怒了，他握紧拳头在屋里乱转，野兽般的眼睛紧盯着劳伦斯，充满不信任和猎食的渴望，活像一头随时都能扑向猎物咬断猎物脖子的豹。

　　劳伦斯想说些什么，他看了看银星，道：“我们做室友怎么样？”

　　“什么？”赫伯特和银星异口同声。

　　劳伦斯问银星：“你不想放走我是担心我说出赫伯特的下落还是曝光你们关于皮囊的秘密？”

　　银星上下打量劳伦斯，过了会儿才说：“两者皆有。”

　　劳伦斯道：“那我和你做了室友你不就不用担心这事了？你可以成天监视着我，我的一举一动。”

　　银星捧腹大笑，他摇头说：“不，我拒绝！但是我觉得找个人成天监视你是个不错的主意，我相信赫伯特能干好这件事。”

　　赫伯特不假思索地回绝了银星，银星道：“我的朋友，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

　　赫伯特依旧坚持：“我拒绝，我已经找好了新的落脚点。”

　　银星硬是揽住他的肩膀，强迫着与赫伯特耳语，但这依旧没能说服赫伯特，直到那匹独角兽走了出来。独角兽那特有的白色荧光甫一出现，银星便单膝跪在了地上，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独角兽慢悠悠地行到赫伯特身边，它没发出一点声音，但赫伯特却不耐烦地表示：“既然你这么要求，那我就满足你让这个人类保护你的愿望。”

　　独角兽轻晃头颅，它像劳伦斯投来高傲的一瞥，走到银星身前稍作停留，待他吻了吻他的鬃毛后才离开。

　　赫伯特从衣柜里翻出大衣和围巾戴上，他对劳伦斯道：“走吧，趁天还没亮。”

　　银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直接跳出了窗户，劳伦斯追过去看，只看到夜色下一道银色的影在楼宇间穿梭，转瞬便再望不到。

　　赫伯特在楼下办理完了退租手续后就和劳伦斯趁夜赶到了唐人街，赫伯特走在劳伦斯前头，他好似对劳伦斯住在哪里了如指掌，并不需要有人带路。劳伦斯不禁问道：“你知道我家在哪里？”

　　赫伯特道：“以免你追问个不停，我现在就告诉你，乔治·格林的尸体被运进停尸间后我就找了个机会溜了出来，你的名字，你的档案，我都是在警局知道的，还顺便看到了你现在的住址，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独角兽作出任何要求你都必须听从？”

　　赫伯特斜眼看身后的劳伦斯：“不，它只是答应我一旦它觉得你变无聊了，我就可以用你的皮囊。你比乔治·格林还适合大银幕。”

　　赫伯特露出了微笑，这笑容叫人不寒而栗，劳伦斯却只是追上对他说：“走，我们先去喝一碗云吞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