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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2) ...


  •   圣上跨过高高的门槛,董华在他前面引路。空无一物的房间内,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
      灯火幽暗,窗外的雪光映照出,一座金灿灿的山一样的东西盘踞在那里,这般地高,只要望一眼,就令人感到自身渺小卑微,进而哀痛不已。圣上和他都一言不发,董华提起手炉,把外头有一层镂空花的罩子揭开,衰微的炭火的光从里面蹿了出来。这一点红色的光,温暖地晃动在神之兽巨大的、无数面金色镜子似的鳞片上,在一堆鳞片之下,青色的爪牙和背鳍隐约可见。忽而,它悄无声息地睁开巨灯般的眼,向他们威严地凝视。
      那便是绝迹赤县神州已久的……龙。
      片刻,它辨认出了董华,龙头低垂,须子流转着丝绸般的光,龙发出低沉的、友善的鸣声。
      上古之龙,蓄养如诸牲畜。
      尧舜之世,国中有豢龙氏、御龙氏,此二氏者,得驯龙之术,能饮食之,通晓其喜恶好厌,故龙多归之,国中常得见龙。其后世事繁辛,二氏之后渐失其术,不能蓄养,人世之龙多死,从此龙不生得。易经有言,“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龙战于野”,此皆世间曾有龙之存证。
      御龙氏名董父,好龙,帝舜赐姓董,董华,其裔也。二年秋,有龙自云中降于绛郊,今上以为乃祥瑞之兆,后有少年董华现于皇城,自称孩提时习得御龙之术,能饲之,龙乃其觅于深渊中而得,请归龙,今上秘藏之,为筑百尺高楼于皇城西北,龙与少年,皆不复见于人世。
      龙是大陆上最后一条龙,少年是大陆上最后一个懂得驯龙之道的少年。董华提着手炉,冲着自己的龙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那是由衷的、欢悦的微笑,像伯牙对钟子期,像一个人对他人世间唯一的知音。
      过了一会,董华才发现,圣上没有看龙,而是在看他。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笑。”男人用低厚的声音说。
      董华面上的笑容遽然收敛了,进而转变成一种嘲讽的神情,猎人看着钻进愚蠢圈套里的猎物时,常带着这种神情,但董华与猎人又稍有不同,他并不想猎捕任何人。他冷冷地看了这个天下最有威势的男人一眼,独自向前走去。
      龙仿佛欢迎他似地,舒展了身体,小心翼翼地将一双覆盖翼膜的、蝙蝠般的半透明青色大翅合在胸前,流动着宝石般光泽的金色眼睛,期待地瞧着董华。董华走了过去,摸一摸它翅膀末端的尖骨,又捻了捻它嘴边雪白的胡须。龙发出愉快的低啸,把长吻紧紧地闭着,仿佛害怕自己的獠牙会吓坏了董华一样。
      “它可能要饿了。”董华谨慎地抚摩龙的脊背,锐利的鳞片边缘从他手下划过,董华将力度放轻,以免被它们割伤手指,不过,还是有一阵轻微的疼,在指腹和接近指头侧面的位置,轻微地绽开来。
      “龙是可以很久也不用饮食的吧?”圣上站在远处问。
      “原本是可以。”董华头也不回地说:“因为龙生在旷野之中,山川钟秀,日月叠璧,造化这一切的天地灵气,龙都能够汲取,因此即使一段时间不进饮食也无妨,不过,您把它囚禁在这里之后——”他看了他一眼:“它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日月风雪都被阻挡在楼外,进食的频率自然会提高。”
      圣上对他的这一套说辞并不怎么感兴趣般,低头玩弄着腰上系的缀饰红流苏的玉佩:“你上次从这座楼走出去,给龙采办食物,还是前年深秋的事。”他说,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你比那些每年一到冬天就吵着要回娘家的妃子们还不甘寂寞,我的宫殿里……就这样呆不得么?”
      董华有点厌恶他这个比喻,更加厌恶他这种斤斤计较的态度,少年皱了皱眉。
      “您是害怕我逃走?”
      他半侧过身来,一只手执着金茶色的锦缎衣袂,眉梢抬起,挑衅地盯着圣上,微妙地问。他声调清朗,末尾故意稍稍上扬,像是周遭被粉刷的空荡墙壁一样,氤氲着深胭脂色,带着一丝诡异的……勾人心魄的味道。
      “不可能。”然而圣上微笑着,残忍地断言:“有龙在这里——你逃不掉。”
      “是了。我逃不掉,逃不掉的。”董华惨笑地重复,少年的声音中含着绝望的热,他长长地叹息,低声问:“那么,您还何必计较这些呢?”董华的眼神爱怜地投向身旁将脑袋搁在地上,两只眼睛向上瞅着他的龙:“就算我死了,也不会丢下它一个人走的。”
      “我只是舍不得。”圣上和董华一起跨过那道门槛,装饰有远古符咒的门在他们身后阖上,将龙和幽暗都永远地囚禁在了门的那面,圣上的手伸进董华宽大的、累叠的袖子里,摸索到他纤细硌人的手腕,紧紧擒住了,掌心与腕侧的肌肤相互摩擦。
      “我又要有日子见不着你了。”他感慨地说。
      “您要是想见龙,可以自己来。”董华嗤笑了一声,将头转开,洁白的颈子从松软的衣领里显出,隐隐能够看到青色的血管。“龙不喜欢搭理旁的人,不过也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您站在远处瞅瞅它,别惊着它就行。”
      他解释着,一旦说起与龙有关的话题,董华就会得意而专注起来,和那些策士们讲述寓言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人的心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不在这上面了。圣上没说话,在他的沉默之中,忽而升腾起另一种野兽般的兴奋,在此之前他一直努力地压制着它。
      他们穿过灯火通明的楼梯,走到董华之前闲坐着的那一层,董华这才发现,身着藕粉宫装的宫女们一个都不剩了。
      “我最初是为了龙,才留下你的。”圣上将他拽得离自己更近些,轻轻抚摩着他露在衣襟之外的、温热的脖颈:“但是渐渐地,你变得比龙更吸引我了。”
      董华瞅着他,一瞬间预料到了他准备做的事,因此厌倦地蹙起双眉。
      然而对方在兴致勃勃的时候,是毫不在意他的态度的。圣上探出两支手指,勾住了他赭石色的衣带,并隔着衣料,缓缓摩擦腰侧的肌肤。
      衣带被一点点拉开了,还有一头勾在董华的带钩上,男人带头向前走去,像牵引着听话的宠物一样,扯住衣带的一头,牵引着董华如履薄冰地穿过摆放在地上的灯盏。少年那双脱去鞋袜的脚,在玉色的皮肤下凸出筋骨,大脚趾较长且微微上翘,因为害怕被火燎伤,总要努力地躲避着那些明烛。
      他们走进无数层长垂的帷幔之中,帷幔也像是被人体的热度所吸引,在飘拂间有意无意地覆盖上脊骨弓起的赤裸后背,垫在他们交缠的躯体之下。由于被染色的绸缎的衬托,董华披散的鸦青色长发显得愈加光润而浓密,从形状美好的肩胛骨一直流淌到尾椎,那头美丽的黑发,竟像是无意间吸收了帷幔的色泽般,鲜艳得妖异起来。
      董华不是第一次被要求做这种事了,他从来没有反抗过。
      就像被囚禁在西北角的孤楼中一样,他虽然并不情愿,但是已经感到麻木。况且这也不是特别令董华讨厌的事,至少比起失去自由来说,不算太讨厌。而且,在孤寂凄清的漫长岁月中,他所能常常见到、会说话而且有喜怒的,只有这么一个使他失去自由的人。
      起初,对方和他这种亲近缱绻的行为,勉强算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娱乐,董华从中没有感到多么痛苦,但同样也不算很愉快,等到他渐渐习惯了这种消遣之后,就只剩下深沉的厌倦和疲惫。
      他一面用平坦的脊背感受着地面慢慢从冰凉变得灼热,一面出神地望着被圣上解下来,扔在地上的狐皮领大氅,那上面的雪已经化了,微微沾湿的皮毛昭示着它们曾经存在,随即他想到那些只被他吃了两口的点心,做得那么精致,香气诱人,那一定是从他从未见过的、华丽而繁忙的大厨房里端出来的。还有插在瓷瓶里的红梅,是来自外面世界的花,沾着冷冽的空气,刚才他只瞥了一眼,并未在意,但现在董华意识到,他其实从内心里渴望那枝花。
      他一直这么心不在焉地想东想西,同时任对方呼出的热气染红耳垂。直到——过分的刺激强行占领了所有感官,带来痉挛和收缩,让他的注意力无法再分散。
      在最后的关头,连他自己也开始疑惑起来,这个人光顾这座高楼的主要目的,到底是为了见代表祥瑞的龙,还是真的如他所说,是为了见他,为了享用属于少年的□□?
      …………董华之所以不太讨厌这件事,也还有一个原因。圣上从他身上索取了自己满意的东西之后,同样也总会给予他一点微小的,令人愉快的补偿。
      当圣上像来的时候那样离去,董华自漆黑如悠长小巷的梦境中苏醒,他又见到了那些宫女们。她们带来了许多他需要的东西,包括食物、热水、崭新的衣裳和芳香的胰子。
      沐浴是件使人觉得轻松的事情,董华从来不讨厌它,即使这个过程再漫长,他也不会感到厌倦。少年从热气蒸腾、飘着兰花瓣的浴桶中站起,随意地裹着宽松的袍子,光着脚和小腿,走到之前他记得自己扔下手炉的地方。他原本是想找那个陪伴自己的笨重物什,好吩咐宫女往里面添炭的,却不意外地发现了一些其他的馈赠。
      厚重的深红色地毯上,自己常依偎的褥子旁,摆放着那个董华惦记过的细颈瓷瓶。里面不是一支,而是一小束红梅。每一朵都很好,颜色非常鲜艳,看来是新剪下没多久、经过精心挑选的,青白的枝条断面上还残留着树汁。
      在白色瓷瓶旁边,放有一个精细的暗紫色雕漆盒子,上面缠着彩色饰带。董华将它拿起来打开,里面厚厚一叠,有锦缎包裹的封皮,是他的通关文书,以及走出这座皇城所需要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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