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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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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眼朦胧中,我望着眼前的男人,思绪飘回到很多年前。很多年前,我还不是祸国妖姬,还只是一名单纯的农家少女。
我的家在越国的苎萝村。
划船,采菱,浣纱,是我每日的生活。一天,我在村前的溪边浣纱,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了一名男子。那男子身材挺拔,一身白衣,五官俊美。他看着我,浅浅而笑,我的心,刹那间迷失在他的笑容里。
如玉的男子告诉我,他叫范蠡,要办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我,将是这件大事成败与否的关键。
当年的我是那么地喜欢他,满心满眼全是他。他说什么我都信,他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哪怕他要我去死,我都会微笑前往,毫无怨言。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有一天,我会移情别恋,恋上他要我去害的男人,此刻坐在我身边的男人。我自己也会不知道,我竟会爱这男人如此之深,深到心里再容不下别人。
范蠡带我离开家乡,去了越国的王都,我在那里接受了严格的训练,从仪止到舞蹈、到歌唱……无一不是媚惑男人的伎俩。我讨厌这些伎俩,我不想学,我只想和范蠡远离这些是非,回到乡间,他种田,我织布,他打鱼,我浣纱。
可是,每当我跟范蠡小声抱怨,他便用他好看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于是,我的抱怨每每只开了个头,便再无下文。
当年,我是那么喜欢他的眼睛,喜欢他看我的目光,当年,我甚至愿意死在他的目光之中。可是,一些年后,再次回忆起那双眼,我不再有幸福的感觉,有的只是不寒而栗。
“冷不冷?”耳中传来君王关切声,他为我拢了拢披风的领口。这披风,原是他的。
“不冷。”我疲惫地摇摇头。
山洞不大,阴冷异常,好在足够幽深曲折,是以我们才敢点火取暖,不然会更冷。
在明灭的篝火间,我深深地望着君王憔悴的面容。在我望着他时,我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脸,在他的眉毛、鼻子、胡须,嘴唇上缓缓抚过。
君王的鼻梁既高又挺,眉毛既黑且浓,君王的嘴唇,唇形优美。君王曾经告诉我,他的母亲是吴国第一的美人,比我还要美上几分。
君王的上唇和下颏上,是两片胡须。这两片胡须,原本整齐利落,乌黑油亮。而现在,由于无暇打理,两片胡须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形状,胡乱地参差着,灰白黯淡。
以指代梳,我用手指,轻轻地耙理起君王的胡须。从前,君王的胡须,要用纯金的剪刀修整,修整完了再用象牙小梳理顺,每日,还要用桂花油护养,而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冰冷的手指。
我的手,一遍遍耙理着君王的胡须,直到君王的指腹温暖地抹过我的脸。
我听见君王说,“是寡人无能,带累了爱姬跟寡人受苦。”
我这才惊觉,自己竟是落了泪,我为君王耙理胡须的手被君王捉住,握在手中。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君王说错了,不是君王带累了我,是我害了君王。也许一开始,君王并无察觉,可是十五年的光阴,我不信君王始终一无所觉。然而,十五年来,君王从来不曾责难我半句;十五年来,君王始终待我如珠如宝。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此时此刻,依然如此。
“大王……”我抖颤着嗓子唤了一声,再说不出话来。只有悔痛的眼泪,一串串掉落下来。
“别哭……”君王一遍遍为我抹去泪水。
鸱枭幽幽的叫声,随着呼啸的夜风传进洞来。两种声音混在一起,使得洞中本就凄凉的气氛,更加压抑。
翌日晌午,求和的臣子回来了,随他一同归来的,还有一名越国的使臣。君王在秘洞外接见了越国使臣。这些天一直在下雨,今天也不例外。
雨不大,然则淅淅沥沥,始终不晴。每年这个时节,吴国都是如此。若是在姑苏城里,站在姑苏台上极目远眺,尚可望到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在这深山密林之中,天晴都见不到多大的天,遑论这样的阴雨天气。
越国的使臣带来了勾践的答复——可以饶过君王一命,不过,君王不能再留在姑苏城,勾践打算把君王流放到一座越国的海中小岛上去,再给君王一百户人家的封邑。
听完使臣的答复,君王仰天长笑,直笑得浑身乱颤,泪流满面。
许久之后,君王止了笑声,目视前方开了口,声音里是深浓到无以复加的悔恨与不甘,“寡人真后悔不听伍子胥之言,寡人真后悔!”
咬牙切齿地又说了一遍“真后悔”,君王猛然拔出腰间配剑,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剑架在颈间,绝然一抹。
剑锋过处,碧血狂喷。
“大王——”我的心,在君王的动作中,刹那撕裂。
宝剑落地,君王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我张开双臂,从后面将他的身子承在怀里,带着他跌坐在地。
“大王……”我紧紧地搂抱着君王,只觉天塌了。
君王已经说不出话来,微蹙着眉头,似在忍痛,他的手向上抬了抬想要为我拭泪,可是已经无力抬起,我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大王,不要丢下臣妾,不要留我一个人……”
君王死了,死在阴雨连绵,不见天日的密林,死在我怀里,我知道他不想死,他不甘心。
我抱着君王的尸身,仰天长啸,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的我头发,我的脸,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