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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唯手熟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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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光不好意思似的隐在云彩里,在灰色的云彩边上,镀上明亮的金边,偶尔探出半头来瞧瞧人间,又不好意思的隐起来。
倒是在这越来越高的温度中,出现难得的缓和,微风阵阵,送来些许清凉。
近日刚好闲职,不禁庆幸起这清凉凉的好天气,搬个小桌子,在院子里,和另几个闲职的丫头打六点牌,其实这锦瑟国并没有六点牌,这还是几年前我和绝止云游四海行医八方的时候,在锦瑟的邻国华斯国看到的,当时打起来颇觉有趣,暗自记了下来。初初来到相府的时候,人见人欺负,多做了许多的活计不说,月俸也被克扣的所剩无几,根本没有闲着的时候,闲时也抓紧时间补觉,后来在相府混的熟了,和张管家也颇有交情,讨了个闲活,并不像当初那么累了,闲时也总是想些好玩的来消遣,便教会了她们这六点牌的打法。
平日里我的职务不过采办采办衣裳,购置购置鞋子,买了胭脂打个手镯也是有的,原这活计并非内府的丫鬟管,只那回采办衣裳的小哥做错了衣服的样式,似做成的去年流行的款,并非今年的,四小姐一看便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换掉了那可怜的小哥,言道女儿家的东西怎能由男人来采买,从此这采办的活便交由内府的丫鬟来做了,张管家瞧着我腿脚麻利,五小姐的采办工作便隆重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近来活计甚少,多半闲职,六点牌也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了,我呆着颇有些无聊,琢磨着哪日出府去,一来可以去天香楼找福九玩儿,二来看看府外面近来流行些什么好玩的,学来打发打发时间。
正想着,便见远处一个丫鬟模样的人匆匆跑来,我眼见着越来越近的人影,连忙倒了杯水,待她跑近我才看见,正是五小姐身边负责跑腿儿的小丫鬟名曰绿从的。
绿从当年和我一同入府,性情相投,遂很快便熟识起来,说巧不巧,我们俩腿脚都比较麻利,分给我们的,又都是些跑腿儿的活,遂见了面还是觉得故人依旧,情谊不减当年。
绿从在我面前站定,深呼吸了几口气,和其他几个丫鬟打了声招呼,就着我的手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拍了拍胸脯平静了之后,道:“梨姐姐快跟我走吧,五小姐说是要见你呢。”
我心中暗道不好,却也不得不提了裙子,随她一道往五小姐的闺阁中跑去。
在相府,丫头们的住处在西南角,而主子们的则集中在相府的中央,五小姐住的是中央靠北的地界,相距十分遥远,我向来辨不清方向,相府的宅第又大同小异,记了许久才能熟练地知道各个楼阁,各个亭第,后来甚至各个假山,各个小桥,各个瀑布,都能准确的找到。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亦无他,唯手熟耳。
到院子里的时候,我正了正衣襟,理了理发鬓,摆出端正恭敬的表情,小碎步走了进去,和院子里忙着修花种草的丫鬟们笑眯眯的打着招呼,然后迈进屋子里。
彼时五小姐正端坐在桌前饮茶,眉目低垂,表情宁静谦和,一手轻轻端起茶杯,另一手翘起小指,以拇指和食指夹起盖子,轻吹了茶叶,而后浅尝了一口,以纯白的帕子拭了嘴边的水渍。
浓长的睫毛蒙着氤氲的水汽,向上一刷,露出一双黑葡萄一般灵动的眼眸。
明明是端正安静的表情,严谨守礼的动作,却也掩不住滴溜溜的眼睛中流淌着的笑意。
我福了福身,恭敬道:“五小姐。”
她早瞄见我进来,听完我的话,才一派正经道:“我正想着昨日厨子做的糖仁玉米糕来着,这会子不知不觉也有些饿了,不如临溪帮我去厨房拿一些回来吧。”
“是。”一旁站着的临溪低着头退了出去,随手关了门,自始至终都未曾看我一眼。
见临溪关紧了门,五小姐终掩不住笑意,扔下手中的帕子,笑嘻嘻的站起来拉起我的手。
唉,我太了解五小姐了。
(2)
五小姐其人,我心中只余钦佩。
她在人前能说出:“桑叶落矣,其黄而陨。母亲,雪吟并不急于出嫁。一则,大姐依然待字闺中,雪吟若先于大姐出嫁实乃不敬;二则,三哥常年外出打仗,府中没有男丁。父母双亲已近耳顺,雪吟愿在府中孝敬父母双亲和大夫人;三则,雪吟心智尚未成熟,心性慵懒散漫,女诫亦未读通,嫁入夫家易生祸端,不仅为府上蒙羞,亦是对夫家的不尊。如此不敬,不孝,不尊之事,请恕雪吟万万不敢从命。”
在人后她亦能说出:“梨焉你没听说?那丞堂家的二公子,腹无诗书不说,武艺也十分浅薄,而且,最主要的是,我曾派人出去打听,听说此人相貌,”她一拍桌子:“极其丑陋!倘若日后真的成了亲,诞下个一儿半女,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我想啊,要嫁,就嫁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之人,才不枉我到这人世走一遭!”
在人前,她说:“父亲赐的新厨手艺甚佳,做出的菜肴十分可口,雪吟竟不舍下箸,你们且下去,本小姐便要细细品味一番才好。”
在人后,她说:“我真怀疑这个厨子是书塾先生假扮的,做的菜比那些无味的诗书还要难嚼,梨焉你快给我做完面去,顺道,把这一桌子菜给吃了。”
我还记得,几日前她也曾这样神秘兮兮的把我叫来,拉着我的手,眼中泪花翻涌,眉睫轻蹙,乍看上去竟似要哭出来,她抽出帕子,道:“梨焉,梨焉啊,你也知道,临溪是母亲赐给我的人,我的一举一动她都要向母亲汇报,美其名曰,是方便照料我的日常用度,实则就是不许我放肆,有何出格之事母亲第一时间就会知道,就会阻止我训斥我,我的生活啊,都在这一双双眼睛中一日日的过了。”说着,拿起帕子一角,拭了拭眼下,我瞥见帕子上却并未有何水迹,她赶忙揉了揉帕子,藏起了那一角:“只有你啊,梨焉,只有你身世清白,且是我所救,只有你才真真切切的是我的人啊,只有你我才信得过啊,至今未提你做我的大丫鬟,就是因着怕那些人看你不过眼,欺负了你啊,五小姐做的这些个,你都知道的吧。”
看着她诚挚的双眼,我竟有些心酸,人人羡慕的锦衣玉食,也许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知道各中滋味吧。心中亦泛起阵阵悲凉,其实五小姐说的不假,临溪是二夫人的人几乎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秘密,曾听小天说五小姐小的时候和她的三哥——也就是相府中那个我还没有见过的,唯一的男孩——一起下到河里摸鱼,结果五小姐不幸掉入水中,险些淹死,遂二夫人得此教训,生怕她的两个孩子再出去闯祸,便派人各自看管着两个孩子,直到现在。
也许,像我这样没有人关心没有人过问的人,反而会过得自在些吧。可是那些无人问津的苦,又有谁能知晓呢。
想来,两个相反的极端,竟让我对五小姐产生的深深地同病相怜之感。
想到这,我的心中更加悲凉。
是以,我重重的点了点头。
谁知她本一张哭丧的可怜兮兮的小脸,竟一下子笑了开来,眉目弯弯,大眼睛滴溜溜的转,我不禁怀疑起刚刚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究竟是不是她的,也不禁怀疑刚刚是谁心中悲凉来着,谁同病相怜来着。
“那就好,不如,你带我出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