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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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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四处皆是漫漫散散飘忽错落的雪。
长风如刀锋般凛冽,携卷着霰泻的雪粒,重重地切割着裸露在外的皮肤。
如同无法走出的绝望。
幕天席地的白色,冷冽而又不容置喙地湮灭着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按下意图反抗的生灵脊梁,全部折损在这通天栖地的白色之中。
意图征服一切。
包括误入其中的那抹黑色。
离经只是为了一朵雪莲。
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妇人。
她见她跪倒在喧嚷的市井之中,散开头发扯乱衣襟,拉住每一个匆匆路过之人的下襟,如同魔怔一般哭嚎嘶喊喃喃。
——救救,救救我的孩子……
未完,便被一脚踢开。
她有这一瞬的愣怔,偏头略微思索片刻,便是靠近了蹲下,还未开口,便是被一把扑住。
如同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那妇人张大眼睛死命抱住女孩儿的肩膊,语调尖锐地刺耳。
——雪莲!!求求你!!玉虚峰顶的那朵雪莲!!!
那酸臭与癫狂的味道让她窒息作呕,反射性地死命推搡。
骨瘦如柴的妇人后脑冲撞在被踩踏地圆滑光洁的石阶之上,不省人事。
一边脸色蜡黄的孩童哇地哭出声,颤抖着蹒跚爬来,却是半途折倒了身子,再是没有力气直起。
她皱了眉头,甩袖而去。
转身,便是迈入纯阳。
不同于万花谷的曲径悠长花草肆意鸟兽猿啼,原本柔和的白色,却几乎刺地她睁不开眼睛。
没有机关没有修葺良善的阶梯,她只能靠着一双腿,踽踽独行。
——攀顶。
高盘着发冠的纯阳弟子看到了举步维艰的女孩,停下手中飞舞的剑,上前。
离经一头青丝四散翻飞,略微移开了遮挡在眼前拿来挡风的大袖,浅浅看了一眼友善的小道士,别开头,继续迈着步子。
不曾理会。
一路,道人们从熙攘到寥寥再到了无人烟,她不曾停歇半步。
甚至,连那入云山峦中,是否真的有那一朵素莲,都未曾问询。
山巅之上,她驻足了,
身周都已被冻得麻木,双腿僵直地迈开、迈开。
迈开、再迈开。
头顶的落雪压着头帘几乎遮住眼睛,双眼被阴翳侵蚀地几乎看不到任何。
只是无意识地向前。
但她还是看见了。
绽放在山巅之上,于一片冷冽之中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圣洁地不可方物。
她颤抖着伸手过去,还未扯住雪莲的根茎,便是直挺挺地跌落在雪地上。
阖上了眼睛。
端坐在雪地之中参禅悟道的紫霞看着死死扯住自己衣角的黑衣女孩,愣了许久,孤傲地如同谪仙般清冷的面容柔和几许,伸手,将她揽至怀中。
“离经,你……本不应是这样的。”
紫霞站在那里,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寡淡模样,纤细挺拔的腰背如同手中长剑一般笔直,魔魇一般诡糜的红色浸染了四周,却被那层淡淡的白色气焰隔绝身外,无法浸染半点。
“哦?”
离经笑着将在那已死之人经脉骨髓之中游弋了三个周天的牛毛细针吸回手中,敛着眼角,刻意不去看眼前女孩眉眼中的忧虑。
“那你说,我本应是什么模样。”
想起那日昏迷在自己怀中的那人,蹙紧的细眉稍稍松散了些,带着修道之人不应有的温柔。
“涉水徒山,无与他人借援漫漫登顶,只为路遇之人一条于外人看来卑若蝼蚁的姓命。”
“那疯癫妇人头部重创是我之故,救那病入膏肓的孩童也算是我欠她。”
明明浸染了数人鲜血却还是白得看得清筋骨的手指抚平了大袖上层叠的褶皱,她说得坦然,说得漫不经心。
“我不愿欠他人分毫,也不愿与人道谢,哪怕是你纯阳弟子抬手一次指路。”
“那……”
紫霞阖了双目,满是疲惫,却又是带着点期许的问着,小心翼翼。
“你欠我的,又如何?”
已经被捋平的丝绸骤然褶皱地如同团揉后掷于泥地的破布,指尖隔着衣料依旧将手心嵌出血痕。
离经依旧低垂着脑袋,许久未曾修剪过的头帘压着半张模糊不清的脸。
像极那时初见。
“你醒了。”
干净地如同初雪一般的声音。
“只是徒步太久冻僵而已,喂下些热汤,暖和点便好了。”
疲惫地眼帘依旧近乎打不开,离经恍惚了好一会儿,还是认命地阖上了双目。
半晌,低低地喃声道。
“我欠你一条命。”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紫霞生生一怔。
随即有点好笑地点点头。
“那便欠着吧。”
轻轻抚上女孩依旧有些僵硬的肩膀
“不过,不用还了。”
离经抬头,朦胧晦涩的视线里映出那人淡漠凉薄的身影。
却是温暖地心口火烧。
玉虚峰顶的雪莲。
其实说的就是紫霞本身。
她问明来意后,便是随离经一同下山。
紫霞的真气自男娃全身行走了五个周天整整三个时辰,才将男娃误吸的瘴气全部驱散。
依旧有些疯疯癫癫的妇人握着紫霞的手不断地叙叙说说,男娃则是眼泪鼻涕抹了紫霞一袖子。
如同对待在世仙人。
而看着离经的眼神,却是又敬又畏。
那眼神,离经并不在意。
但看到紫霞对于那对母女泠然却依旧温和的神情,不由得轻啧一声。
青白色的剑锋还是指向了离经。
“离经……我无法再看你……为祸苍生。”
年轻的万花谷弟子依旧是方才半跪在地上的模样,长长的下摆铺散在还未干涸的血渍上,乌墨缎面之上暗色回路沟壑蔓延,诡谲却又美得不可方物。
她抬头,看着紫霞。
这是少有的,两人之间的对视。
紫霞几乎沉溺于那浓稠的深潭之中。
深沉,偏执,却又澄澈。
那不是,不应是,一个双手满是血污之人的眼睛。
她看到只修医术,在自己面前并无半点还手之力的离经笑了。
她第一次看到的笑容。
“找寻我了这么久,你的眼中终于只执着于我了。”
离经浅浅地,发自内心地笑着,看得紫霞失神。
然后将手中的针刺入自己体内。
“这……便要回去了?”
紫霞偏着头颔首
“恩。”
“那……我可否再去看你。”
紫霞有些微愣,喃喃
“看我?看我作何。”
之后似是明了了什么
“若是再有人为瘴气所困,入肺腑至深,自是可来寻我。”
紫霞将剑负于身后,超然脱俗如同临世神女
“我纯阳门人,为苍生百姓,定是拼尽所能。”
离经空开阖着唇齿,半晌,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转身,埋入火焰般荼蘼的枫华。
三月后,玉虚峰顶问道修仙的紫霞,听闻山下有一鬼医,将误中瘴气之人百般折磨,方才医治。
再后来瘴气顽疾已于村中基本根除,她便自行以细针将瘴气灌入村民体内。
任其自生自灭。
她奉命下山医治,以及铲除这等祸患。
却未想到,那人是离经。
再见之时,她却说
“你,终于来了。”
“离经?!!!”
她将银针推入的,是心脉。
看着紫霞眼中再无脱尘的普度苍生之气,只有自己。
离经有着一瞬的释然。
死于你手,必会自责。
那么,我便自己寻求解脱。
你为神,看的是大地民生。
我便为魔,摧毁你爱的一切。
这样,你是不是只会看着我?
曾经,我只想离经易道为一人。
最终,却只得离经叛道为伊人。
却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