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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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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竹对自己的身世半点不知,只从几位师尊的闲聊里听得只言片语,不过是那些孤儿乞讨,路遇于心不忍的师傅,见其天资颇佳,收到门下带回谷内,身揣檀木佩,上刻其名的情节。盛世的年景里,见不得苦事的人多了,对于被难之人,定然是好事。
入谷便是师承书圣颜真卿,顶着书墨的称号,遂随了师傅的姓,儿时别人一口一个秋竹,年长了倒是被唤一声颜先生。
想幼年与那些同门玩耍练功,还曾绷紧了粉嘟嘟的小脸蛋,站在三星望月顶用娇嫩嫩的奶娃声对着天上盘旋而过的大雕盟誓“谁送了鎏翊给我,再写得手能入眼的字,我就去成亲!”结果年及弱冠,书圣偏爱徒儿,送他的出师礼竟是鎏翊,惹得一干当年同在台上听得那番说辞的师兄、师姐见了他都要调笑上几句“秋竹几时过门嫁给师尊啊”,起初他是支支吾吾臊红了脸回上句“孩童戏言不当真”,时间久了,面皮子倒练实成了,云淡风轻的笑过“有笔无砚如何成双,还差栖鹤流云砚呢”。
烽火告急,战乱起的头年,天策府那人称“天下三智,唯逊一秋”的小诸葛朱参军来过谷中拜望了数次,烦请东方谷主相助,虽无果,但花谷闭门前,有识的弟子也都志愿入世,协军于阵前,救民于水火。秋竹便是在朱剑秋最后一次来谷中之时又见到了随行的李暮涯。
说是“又”见,自然还有那么点故事。
说来,与这位天策的小将军相识还在黄口孺子的年岁,秋竹是记不得那时来了哪些位将帅,印象里只觉甲叶子的亮银色和战袍煞血般的红晃了眼。送了信札给孙先生,就看到长阶上走下位年纪相仿的天策娃儿,那么小便是系甲罩袍,束发冠端正得分毫不差,一脸的严肃。
遵了孙先生的意思,带他在花谷中闲游,花海逛到仙迹岩,才从他嘴里崩出个名字“李暮涯”,秋竹那么小的孩儿都觉得好累心,这只东都府里出来的狼崽儿长嘴巴难道就只会吃食儿?
在书圣那儿歇了脚喝水,偶然抬头,倒叫秋竹看到个有趣的玩艺儿,束发观上的英雄球毛嘟嚕红艳艳的随着动作微微颤,忍不住伸手去摸,将碰未碰的当儿,被李暮涯劈手打了手腕,没想手劲儿大的让藕白的腕子登时红肿起来。
这写字的手伤了,自己会疼,师尊会气,秋竹眼里立马蒙了层水雾,书圣注意到爱徒那委屈样更是冷着脸走过来查看。李暮涯见自己伤着了人,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说,也是憋红了脸,最后只得亲手摘下英雄球塞进人手里,叉手施礼一揖到地,算是赔罪。秋竹手里握着毛球,什么疼不疼的都飞脑后,书圣摸头的手还没染上发丝边,他就拉了李暮涯一溜风似的跳过岩板桥,逗楞猿猴去了。
傍晚李暮涯要回转天策府时,被老将军瞥见束发观上少了英雄球,一问才知是送了人,当下披头盖脸的训诫,发冠如将帅之头颅,疆场上丢了是损军威,平日里没了是送命予人,送什么不好,非要送这个。李暮涯咬着牙低着头一语不发,旁边的秋竹倒是受不了,腕子肿了都一声没吭,这会儿哇的哭出来,奔过去拉着李暮涯的胳膊就把毛球往人手里塞。李暮涯还是绷着脸,只是把毛球又放回秋竹手里,用手背帮着揩掉眼泪,毫不温柔的手劲蹭得秋竹小脸通红,“以后找你换回来”,留下这么一句,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次重逢,姑且算是重逢吧,毕竟时隔多年,样貌体态都变得太多,秋竹已然成了颜先生,李暮涯也成了李将军。依然是他在孙先生旁边取药,依然是他走下长阶,倒是他长发轻扬衣袂飘飘,而他冠插胡裘甲泛鳞光。只一瞥,视线多停了一瞬,眼神多定了半分,便擦身而过,一个隽秀了眉眼,一个刀刻似的面容,道是似曾相识,却谁也认不得谁了。
秋竹不知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撩开衣衫下摆,把原本系了丝绳挂在里衣腰间的红毛球解下,别在了外袍的腰带上。朱参军要离开的当口,那严肃冷峻的小将军看见了秋竹,径直走过去,站在面前,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的脸看,半晌,从怀里掏出个物件抓着秋竹的胳膊放在手上,顺手从腰带上扯下了颜色已然黯淡的毛球,“这下算换回来了”,留下这么一句,又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待秋竹低下头看时,手里那还带着些微体温余热的却是一方栖鹤流云砚。果真是他,送砚台是因他记得自己喊书圣师傅?这还真是意外的巧啊。